《不羡仙》对绸眠

5、绣品

　　转眼之间，腊月二十七。
　　府内为迎新春，已经开始各院子贴起桃符，千云居里面自然也没落下，丫鬟们忙了一整日，直到入夜才消停了下来。
　　明秋忙着贴了一天的桃符，又被调到隔壁院子打扫，入夜之后方才回来。
　　她洗漱完毕，依旧从柜子里拿出了针线来。
　　油灯下，娟布上绣的鸳鸯已经快要绣好了，明秋不知是否能赶上大哥婚礼举行前，当做新婚礼物送给他，但是有这个心愿总是好的。
　　她绣的认真，等她绣完一段，才发现屋子里的小丫鬟们又三四聚在一起说起了悄悄话。
　　“听闻二公子明日就要回府来了！”
　　流香的消息一直是屋内小丫鬟们最灵通的，屋子里的小姑娘也都喜欢围着她。
　　铺着被子的春笑转过了头来：“难怪这两日总是人手不够。”
　　“隔壁的院子都要收拾出来，自然人手不够，说起来，我今日才听说，原来二公子和三公子竟然是双生子，二公子在外习武多年，今年乃是难得回府，而三公子因今年得了州县的解元，后面又去了京都太府进学，学务繁琐就不会回府过年了。”
　　流香说着，看看向了窗外，有些纳闷：“怎么纸鸢还没有回来？”
　　丫鬟凝欣说：“我今日和她一起当值，按理应该回来了啊？”
　　另一小姑娘棉月看了眼窗外：“好像是帮人替班去了，隔壁屋的杏玉姑娘身子不舒服，恰好银霞姑姑路过撞见了纸鸢，便让她去顶一下杏玉姑娘的值。”
　　春笑动作顿了一下，语义晦涩：“她竟有这样好运？”
　　说是隔壁屋的，指的却是在大公子跟前伺候的姑娘们，与她们这些打扫杂物的三等丫鬟大有不同，只管伺候大公子，不用做任何粗活。
　　红柚昔日正是隔壁屋的。
　　流香皱了皱眉：“纸鸢这样笨，银霞姑姑怎么会瞧上她？”
　　一瞬间屋子里安静了下来，丫鬟们再没有心思去说些其它，很快各自上了床睡觉。
　　流香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见明秋还点着油灯在绣针线，忍了忍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明秋，你这油灯的光能弄小些吗？晃着屋里的人怎么睡觉！”
　　明秋愣了一下，扭头看了眼流香，见她眼有愤色，只得吹熄了油灯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她摸黑收拾好手里的针线，却并无睡意，于是披着衣服轻轻推了门出去。
　　她在外面待了会儿，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悄悄看了道缝。
　　春笑从里面出来，见明秋正站在外面，吓了一跳，她将门关好，拍了拍胸脯，压低了声音：“你怎么站在这里。”
　　明秋也不知道自己站在这儿做什么：
　　“有些睡不着。”
　　春笑说：“我也有些睡不着，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明秋安静的看着了她一会儿，见她似有些心虚，但是她猜不懂春笑话里的意思。
　　于是她说：“府里有规矩，入夜之后不可随意在府内行走。”
　　春笑张了张嘴：“我当然记得……我说的也不过就是在附近走走，不去远的地方……”
　　见明秋不说话，春笑犹豫的站了会儿，却见明秋转身推开屋门，竟然进屋去了。
　　她在门口张望了会儿，咬了咬牙，最后也回了屋去。
　　第二日，明秋随同屋里的小姑娘们一同起床，只见纸鸢已经回来合衣睡的正香。
　　丫鬟棉月想去叫她，却被流香拉住，后者看着她小声道：“她昨夜不是去顶了值吗？指不定今儿不用做杂物了，叫她起来做甚。”
　　这日清晨明秋和春笑领了差事扫千云居前院的雪，两人正埋头干活，却听见院门口风风火火的走进来一行人，人未至院内，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
　　是一个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嗓音。
　　“大哥！大哥？不是说大哥早回来了吗？怎么不见人？”
　　院管事听见动静早迎了过来，两方人停在前院，负责前院的婆子领着打扫的丫鬟跪了一地。
　　“见过二公子。”
　　明秋和春笑跪在道路积雪的地上，垂下的头只能看到一截做工细致的蓝衫和下边黑色的绸靴。
　　少年不耐烦问：“我大哥呢？”
　　“大公子在书房审批账本……哎！二公子我话还没说完！”
　　等这一行人走远，领事的婆子才让她们起身，明秋抬起头来，却见春笑望着那二公子离去的背影正愣神。
　　后来听同屋的丫鬟们说，原来那日二公子赶归府，便风风火火的跑来千云居找大公子，是急着要同大公子切磋武艺。
　　大公子原不仅懂经商之道，更是文武双全。
　　腊月三十，应当是府内极其热闹的一天。
　　大太太给全府的奴婢赏了衣裳银两，又命火房给他们加了两样平日里吃不着的荤食，便是明秋这样三等的丫鬟，也得了一两银钱。
　　千云居里，大公子也给了恩典下来。
　　除了必须当差的奴婢，就是买入府中的丫鬟，若是家中还有长辈又离的地儿近的，都可以回家去，只需明日午后赶回来便是。
　　明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同院里的一干丫鬟仆人们跪了一地，感谢大公子的恩赐。
　　她袖子里捏着刚得的大太太赏的和大公子赏下来的共二两银子，一向平静无波的心绪，竟起了圈圈涟漪来。
　　她垂体听着，心中鼓跳着。
　　这日她没有差事。
　　待明秋和管事的婆子说好之后，她便回了屋去，昨日她正好将那红色娟布上的一双鸳鸯绣好，栩栩如生的鸳鸯红布被她妥帖的收入了包裹里，她揣着那二两银子，心里竟有些难得的忐忑。
　　不知道娘这次会不会又将她拦在外边，娘有没有和大哥说她的事……
　　只是从侧门出府时，守门的婆子将她包裹里的物件搜了一遍，那鸳鸯红布被她翻找出来，展开来问明秋：
　　“这布和绣线从哪儿来的？”
　　明秋心里紧了紧，只得解释说：“买入府的时候带进来的，我想着绣好了带给家中大哥，他年后便成亲了。”
　　“这般好的绣工能是你绣出来的？双面鸳鸯，便是苏州最好的绣娘也绣不出这样的工线来。”
　　明秋没有想到，一个守门的婆子竟然有这样的眼光。
　　她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解释，那守门的婆子见她这般吞吞吐吐，顿时将那鸳鸯娟布收入自己手中，拉着她就往里走。
　　最后进了千云居。
　　银霞听见动静领人过来的时候，便见一婆子拉着一丫鬟正站在前院。
　　见她过来，两人跪了下来。
　　银霞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婆子便说：“见过银霞姑姑，是这样的，方才这名千云居的打扫丫鬟得了大公子的恩赐回家去，按规矩老身放人的时候搜了她的包裹，却在她包裹中发现了这个，还请银霞姑姑瞧瞧。”
　　说罢，呈上了手里明秋绣好的那方鸳鸯红娟。
　　明秋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的微微收紧。
　　银霞接过那红娟一瞧，只觉得这上面的鸳鸯可真是绣的好，说是栩栩如生丝毫不为过，她在江府这些年，见过无数绣品，却端的是没见过，能将鸳鸯绣成这般好的绣品。
　　她又瞧了瞧婆子身边低头跪着的丫鬟，模样虽然有些熟悉，却叫不出名姓来，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罢了。
　　她不由问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婆子原本是疑心身边这模样普通的丫鬟从千云居大公子院子里偷了绣品，此刻却听银霞这般说，心里不由疑惑。
　　难道竟不是千云居的绣品？
　　明秋一直将佝偻的背紧绷着，此时听见银霞的询问，她呼吸滞了一刻，大脑一片空白恍恍惚惚的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她才张了张嘴：“回银霞姑姑，这是我被买入府那日带进来的，家中娘亲糊涂，将这面家传的绣品同我随身的物品放在了一块，这回得了恩典，便想着带回家去才好。”
　　银霞竟没想到是这样，就听那婆子说：“你方才在侧门那边分明不是这样说的，你说是自己绣的。”
　　明秋慢慢使自己平静起来：
　　“方才我说谎不过是为维护家中娘亲，但没想到婆婆一眼就看出了这绣品不凡，还请银霞姑姑明查。”
　　银霞细细打量着这个跪地的丫鬟，见她甚是平静，手中这面绣品也确实不是府中的，但至于是否真是这丫鬟的，却也难说。
　　“既然家中有这样的绣品傍身，又为何须入府来做丫鬟？”
　　明秋交握在胸前的手指轻轻一颤，就听银霞又说：“这面绣品就先扣下，你且放心，江府乃江南大家，定不会拿着这绣品不放，等事情查清楚了，若真是你的，再交还给你不迟。”
　　“可是……”
　　银霞打断了明秋的话：“好了，这不仅是为你着想，也还是为府中着想，何况你是大公子院子里的人，还你个清清白白的难道不好吗？”
　　听她已经拿出了江府与大公子来说话，明秋便知道这绣品现下是拿不回来了。
　　她低声应了一句“是”，复又道：“那明秋今日还能回家去吗？”
　　银霞含首：“既已经和领事的婆子的说好了，自然可以回去。”
　　明秋心里浮出一丝欢喜，又忍不住看了看银霞手里的绣品，眼中黯淡了些。
　　不过肯放她离府，那就看看路上能不能买点什么吧。
　　明秋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府。
　　自上次卖身得了五两银子回了趟家，已经是一月之前了。
　　东浦镇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了往常的热闹，明秋突然醒悟过来，今天乃是大年三十，许多摊主应是早早就收了摊位回了家去准备年夜饭，重要的节日反而显得冷清不少。
　　明秋在集市上走了一趟，只在一个摊位上面发现有卖胭脂的。
　　她思量再三，买一盒胭脂回去留给大哥送给日后的大嫂也是好的。
　　她买好胭脂出城，到了城门口，见一人赶着牛车载着两人正要出城，见着她一人步行出城，那赶牛车的老汉问她：“小姑娘打哪儿去啊？”
　　明秋道：“去卢村过去的那个宏石镇。”
　　老汉又说：“那个宏石镇啊，我们都是要去卢村的，也算顺路，小姑娘可要搭车，我只收你一文钱如何？”
　　明秋正犹豫，那牛车上一位大婶就开了口：“过年了可得赶着回家，一文钱又不贵。”
　　她旁边坐着一与明秋年纪相近的姑娘，见她看来颇为友好的冲她调皮笑了笑。
　　明秋给了老汉一文钱，上了牛车。
　　马车很快出了城，用一块布巾缠头的婶子将明秋上下打量了一遍，问她：“小姑娘你是宏镇上的？”
　　明秋没点头，也没摇头，却是婶子身边那姑娘伸手搂了她的胳膊娇气的唤了声：“娘，哪有你这样问人家的？”
　　“去去去，你懂什么，宏石镇的人我也认识几个，顺便问问这姑娘是那家里的，看看是不是认识的。”
　　“我不是宏石镇的人。”明秋说道。
　　她不是宏石镇的人，娘亲不是亲娘，大哥不是亲哥，十多年前，若不是爹爹将她捡回了宏石镇带回家养了，她怕是早就死在了山里，被野兽分了尸。
　　“不是宏石镇的去做什么，这大过年的，你这姑娘说的话乱七八糟！”
　　婶子看明秋的眼神都带了一些轻蔑，只觉得眼前这姑娘看起来年级轻轻的，却不是个坦诚的人。
　　旁边那姑娘拉了一下她，又对着明秋笑了笑：“我娘就是有点口直心快，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又好奇问：“那你去宏石镇里做什么？”
　　东浦镇离着那儿有四五小时路程。
　　“有些事。”
　　明秋说着，望向身边不断倒退的景物，她还记得娘亲说过，她卖身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那姑娘好奇的目光在明秋身上转来转去的，直到卢村到了。
　　老汉与她说：“到宏石镇大概还得走一个小时，你认得路吧？”
　　明秋道：“认得。”
　　过了卢村，是一处林子，走过这片林子就是宏石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