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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春晓在前面带路,棠沅明暖跟着她出了院门。

      她们一路上极少碰到其他人,即使偶尔见到,也只是低垂着眼眉,默默的做事。棠沅明暖发现自己见到过的所有府中下人低头的动作都非常相似,而且极少开口说话。路过花圃,园中花朵稀疏,杂草却是反客为主,棚栏上也落着少许积灰,一副疏于打理的样子。一种阴郁和死气笼罩了这里,整座府邸好像在沉睡。

      “你们员外府这样多久了?”

      “两位小姐去后,员外和夫人十分伤心。夫人常常心绞痛发作,近几年来越来越没有心思再打理府中杂务。员外陆续还了许多仆役的卖身契,送了银两放他们出府。”

      棠沅明暖听后不语,春晓也不再多说什么,于是一路沉默。

      “唐姑娘,我们到了。”

      她们进了一处整洁的院落,院门上立了一块牌子,上书几个端端正正的大字:“清雅苑”。

      走到院中最中间的一间房前,春晓示意她稍候,上去敲了敲门,恭敬道:“夫人,唐姑娘已到了。”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丫鬟探出头来,对棠沅明暖道:“夫人请唐姑娘进来。”

      她走过去,门开得大了些,那丫鬟侧身把她让进去,遂又掩了门。

      厅内烧着炭炉,故而稍比外面暖和,正中铺了一大块白色绒毯,更显得室内光线有些昏昏的。棠沅明暖抬眼看去,见一位华服妇人斜靠在美人榻上,容色疲倦。她脸上施了淡粉,但仍掩不住眼下小片乌青,看起来许久不曾安眠了。

      “见过员外夫人。”

      “不必多礼。”林卓氏轻轻摆手,“春眠,给唐姑娘上茶。”

      先前替她开门的丫鬟应了声“是”,上来侍候棠沅明暖坐了,又拿过一个茶盏,倒了茶,复退回主人身边。

      棠沅明暖接过茶盏,这时林卓氏开口:“唐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甚好,谢夫人关心。”

      “噢。”林卓氏眼神无甚变化,继续问道:“随你同住的那位小姑娘睡得可好?”

      这便是试探楼鸾是否被犬怪所害了。棠沅明暖想到“狗东西”昨日垂涎的模样,只是它现今已落她手。静默的片刻,她似乎听到它在偷偷吞口水的声音。她眼神一凛,略略垂下头去。

      她忽然明白了这府中丫头小厮总是喜欢垂首的原因——这是为了防止别人看到自己的眼神。常常垂首之人,通常害怕别人窥视他们心中所想。

      仔细想来,那掩于眼翳下的神情,是无助,还是恐惧?

      他们一定知晓府里一些不可告人之事。只是,该以何种身份让他们开口?

      思及这些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几乎是在同时回道:“她也很好。”两种意义上的“好”。

      话说出口,她忽然意识到不对的地方。林卓氏乃当家主母,今晨差去东厢房的丫鬟也必是她的人。
      春晓等丫鬟到她们房中,不只是为了服侍她们洗漱,而是为了察看楼鸾有没有失踪。倘若当真失踪,则可见他们能力不足以对付真凶,林卓氏便会借故将他们赶出林府。

      怪不得春晓带进去的两个丫鬟放下物品后便出去了,想是回清雅苑给主母报信去了。而棠沅明暖看她进屋时低眉顺眼,毫无异常的神色,当真是深藏不露。

      培养出这样的丫鬟,可见作为主母的林卓氏心机更为深沉。

      可既然她早知楼鸾无恙,又何必对她多此一问?

      她抬头望向美人榻上的妇人,果真见她眼神明灭了片刻,似乎难以启齿的样子,终于轻声道:“唐姑娘恕我不绕弯了。自王府出现凶事,外客带来的孩童便没有一个能活到第二天的。”

      她这样说,便是诚心坦白了以楼鸾的性命作为试探。棠沅明暖明暖为此感到一丝恼怒。可这夫人的态度却如此诚恳,并非身居人上有恃无恐的诚恳,而更像是被逼入绝路的诚恳。她开始有点可怜她了。

      “据贵府两位小千金离世已有五年……夫人复又请人来府上驱邪,所为何事?”

      片刻沉默后,她听见榻上窸窣动作,那妇人竟下了榻,由春眠搀扶着一步步朝她走来。

      林卓氏虽不再年轻了,却还是个绰约的美人身段,走起路来步履款款,头上的步摇和耳铛随动作相击,发出珠翠之声。待她走近,棠沅明暖才越觉她容色依旧妍丽,只可惜那一双美目中竟含了深切的怨恨。

      “她还在我家。我就知道,她一直都在我家。那群没用的方士骗了我,老爷也骗了我。她害死了萝儿和蔓儿还阴魂不散,要我们林家断子绝孙才安心!我怨自己从前不该坐视不管,可如今……”说到这里,她眼中泪光闪动,哽咽了起来。一旁扶着她的春眠忽然狠狠跪在地上,哭叫道:“唐姑娘,求您救救夫人腹中的孩儿!”

      原来如此!棠沅明暖看向她的肚子,那本该平坦的窈窕腰身处略微鼓起,竟是有了身孕!她立刻明白为何她如此执着要除去府上的妖邪了。两个幼女接连被害后,憔悴的妇人再也承受不了再失去一个孩子的恐惧。

      只是,倘若一直作案的都是“狗东西”,那林卓氏口中的“她”又是谁?听她的语气,她十分笃定自己的孩子是被“她”害死的,她一定知道“她”的来历,说不准还与“她”相识。

      只听春眠跪着继续道:“自发现自己有孕,夫人日日都不得安寝,生怕那……再将孩子索了去。这是落下心病了!夫人前两次所出都是女儿,老爷夫人平日里对她们都是爱惜非常,哪里料到……夫人一向为人良善,一心只想为老爷留下血脉,可如今有了身孕却从未露出过半分喜色,成日里担忧着、思虑着。夫人好命苦!”

      林卓氏颤抖着身子去扶她,泪落如雨。

      春眠对棠沅明暖道:“恕奴婢越俎代庖,代夫人求您!您若不答应,奴婢便不起来。”

      面对这感人的一幕,棠沅明暖平静的脸上却并无波澜。她第无数次感到自己胸腔中名为“心”的地方,并不曾跳动。那是个黑色深渊,任何 “人”的情感装进去,都会下落不明,根本不能碰撞出一声回响。在她一百岁的时候,她就清楚的知道自己和其他人的区别在哪。

      是以她只是装作有些不忍的侧过脸,道:“春眠,你若是真心想要帮你主子,不如和她一起好生回答我几个问题。起来吧。”

      这便是同意了。春眠脸上露出喜色,顺着林卓氏的手缓缓站了起来,侍候她坐下。

      林卓氏道:“唐姑娘有任何问题都可提出来,我一定知无不言。”

      棠沅明暖也不客气,直接道:“夫人为何这般笃定事情是厉鬼所为?这跟您口中的“她”有何关系?

      林卓氏恨声道:“此事必定与她有关系!她死后仅半年,我家就出现凶事,不少仆人家的孩子接连失踪。五年前,我请来的那批方士,他们在井边挖出了一个人偶,说那便是恶灵的化身,将它焚了。这骗过了老爷,却没骗过我,只因那人偶并非什么邪门玩意儿,正是蔓儿的玩具!”她闭上眼缓了口气,又道:“我如何不知道……我如何不知道,那是她在报复我!我不该养了那条狗,不该眼睁睁看着她在杂苑的古井边被吃掉……那之后,她的骸骨被轻易的扔进了井里,却成了我十余年来的萦绕不散的噩梦!”

      棠沅明暖心中一动,问道:“那人是为夫人所杀?”

      林卓氏面色冷下来:“我是杀了她,可那是因为她该杀!在我还未出阁时,我待她这个庶妹虽不算亲厚,可也十分客气。但她竟然不知好歹,背着我做出不要脸的事情来!千不该,万不该,她错在勾引长姐丈夫,还怀了老爷的孽种!”

      “……我无意加害任何人,更何况她是我庶妹!可她做了错事却不知悔改,反倒一个劲的求我容她陪在老爷身侧。我并不是妒妇,堂堂员外纳几个妾算什么?可她的身份注定她不能进我家门,姐妹共侍一夫,岂不是让我娘家成了笑话?”

      “所以你就杀了她?”

      “此事不止我的意思,也是我娘家的意思。是她败德在先,岂能由她轻易污了林家和卓家两家的名声。”

      林卓氏的神色变得恍惚。她想起那天天气也如今日一般,厅内烧着炭炉,她坐于美人榻上,春眠和春晓一左一右的为她捏着肩。卓茹兰跪在绒毯上,面朝她哀哀的哭泣着。

      “姐姐,你是卓家嫡女,从小我就对你十分恭敬,万万不敢在哪一处碍着你。你信我一次,事情变成这样并非我本意!”

      “非你本意?事已至此,你何必再与我狡辩。”

      “姐姐,我错了,我知我对不住你,可现在我能到何处安身?没有好人家会要我了!”

      “你勾引了你姐夫,还妄想嫁个好人家?”

      “不,姐姐!我知我不配再寻良缘,我也不求能在老爷这里有个名分,我甘愿在林府中居身下人之位偿还罪孽,只求能平平安安养大这个孩子。”

      “你愿意在林府当个仆妇?你可要想好了。”

      “想好了,姐姐,我愿意。”

      “那好。林府西边的杂苑倒是缺个丫鬟打理,你收拾好东西随我来吧。”

      ……

      与此同时,棠沅明暖却在默然思索着。所有线索在她脑中串联起来,事情的前因后果开始逐渐明了起来。卓家的庶女和作为姐夫的林员外有染,还意外怀孕。事情败露后,卓家当机立断,授意林卓氏将她处理掉。于是林卓氏带她去了林府杂苑,她在杂苑中豢养了饿犬,最终庶妹和腹中孩儿一同葬身狗腹中……

      从发现奸情到杀人埋尸,整个事件进行的过程似乎非常短,卓家甚至有可能都没有查清事情原委,以及怀孕之事是否是庶女自愿。他们所在意的只是庶女怀孕这件事本身,因为这会影响到林、卓两家的风评。

      就算真的是一时犯错,也罪不至死。这卓家对待自己的亲人和后辈如同对待狗一般,轻易就取人性命,手段之狠辣,着实让人齿冷。

      故事中还有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整个故事中,最应当被指责的,是林员外。可他却至始至终置身事外,既没有受到任何人的责备,也没被小卓氏的死影响分毫,甚至自己的妻子和外家都在帮他遮丑。

      他在整个故事中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知道小卓氏的结局么?

      ……

      “两位小千金的尸骨是否也在井中?”

      思绪被眼前的少女打断。林卓氏想到夭折的两个女儿,脸上又现出哀伤之色:“她们就在井中,可我能怎么办?我不能让他们搜查那口井,只因井中还有卓茹兰的尸骨!我枉为人母,却无法将她们正大光明的下葬,逢日子只能偷偷差丫鬟去井边祭拜……都怪那贱人,她自己做了错事,死后还来害我的两个女儿,让我们母女天人永隔!我只恨当时没有将她碎尸万段!”

      她说后面这句话时,语气变得怨毒至极,似是在后悔没能给“她”更惨烈且永绝后患的死法。姣好的面容变得扭曲,一双美眸中恨意汹涌,那一瞬间,棠沅明暖差点认为她才是恶鬼。

      美人皮囊,蛇蝎心肠。

      想到自己之前还对她有所怜惜,棠沅明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报应不爽。

      “夫人岂非早应警觉?倘若早早将两位小千金带到别处将养,或直接迁移府址,或可避此大难。”

      “迁府是万万不可能的。我知自己酿下大错,又怎好再向老爷坦白?他至今仍相信卓茹兰是受风寒而亡,若我告诉他是我杀了她,在府中作祟伤害人命的也是她,我怕我会在府中失去立足之地。我不愿犯傻去冒这个险,所以——”

      “我借口母亲想念孙女,将她们接去娘家暂避风头,至少等到她们及笄之后……可我却算漏了婆婆的五十大寿,她定要让孙女回家祝寿,我不好推脱。我以为我已经安排得足够妥当,但我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我从未那样后悔过……”

      怪不得她这样恨小卓氏,因为她无法接受是自己害死了女儿,她对小卓氏的恨意,稍带了本该对自己的一份。

      也怪不得厉鬼会养精蓄锐等那一天,知人莫如手足。

      林卓氏的这一欺瞒,不但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还害了不少外客和家奴的儿女,棠沅明暖很肯定,一周前那来林府做客、幼子“失踪”的卓家外戚,就是林卓氏安排的手笔。天真稚子,懵懂间就成为了别人用来试探邪崇行踪的工具。

      事在人为,却又不在人为,一念之间,已成定局。

      “唐姑娘?你怎么了?你在听吗?”

      棠沅明暖回过神来,却是春眠在唤她。她露齿一笑。

      遂又在两人诧异的眼神中起身而去。

      春眠连忙去追,可那人速度太快,她竟未抓到哪怕一片衣角。

      “唐姑娘答应过要帮林府除鬼,难道是想要毁诺吗?”她站在门口大声喝道。

      而作为回应的只有一阵风声。

      反正自始至终,她都不曾许诺过她们什么。

      轻风吹进厅来,让炭盆中的火焰明灭了一下,却未及妇人发鬓。

      美人榻上,林卓氏闭眼轻叹。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暖听完故事就拍屁股溜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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