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子》程茧儿

4、第四章 师尊来了

　　慕色苍茫时，镇上人烟逐渐稀少，各家商铺也渐渐打烊。
　　最后，打更人敲了亥时的更锣，武沐琛所站的南面主街早已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商铺尽数熄灯。
　　直至此刻，可怜的武沐琛这才心灰意冷下来，偌大的感孝镇，与他“有缘”的仅有一个身兼数职的算命先生！
　　若不然，去那什么启明山，投靠风野？按照他俩的交情，风野一定会好吃好喝的招待他。
　　转念一想，武沐琛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两个邪仙撞一块儿，三界不知又得乱成什么样子，况且他也没打算让任何故人知道他重生了。
　　怪冷的，找客栈投店吧。
　　月色下，白日里繁华热闹的街市褪色成暗色，门户紧闭，寒风送下来几片落叶，簌簌落地，很远处传来几声狗吠，除此之外，安静的可怕。
　　皓月当空，犹显得自己形单影只，以前在仁和山，再怎么孤立无援，还有楚洛一直陪着他。
　　他自言自语道：“若是能来个人陪我就好了，聊胜于无，起码不会觉得长夜漫漫啊！”
　　刚这样想着，一阵穿堂风突然刮了过来，与冷风渗在一起的，还有一丝不同于深秋夜间阴冷的寒气。
　　他警惕地瞪大杏眼四顾查看，仔细聆听动静，宽阔的灰色长街，杳无人影，万巷皆空，并无异象。
　　骤然，他耳边响起一道抓心的厉声尖叫，猝不及防瞬间而起的难受，使他立即捂住耳朵身体向侧歪走了两步，同时眼角掠过一抹黑影，旋即停在他的正前方！
　　阴风带起了一地枯叶，他站定望去，缓落飘零的黄叶中站着一个突着眼睛吐着舌头的可怖女子！
　　那女子身着白色襦裙，脖颈处有一道深深的紫黑勒痕，面色与手指青白乌黑相接，肤色看起来十分瘆人，她额间瘴气浓郁，肉眼便能看出比姊归岛的采花邪魅厉害许多。
　　看清来人，武沐琛惊了，邪魅！一个死状凄惨怨念极深的吊死鬼邪魅！
　　他自扇一嘴巴，嘲讽道：“他仙人的，这嘴是开了光么？！”
　　白裙邪魅丝毫没有隐去瘴气，如此明晃晃地出现在他面前不知何意，他试着问道：“大胆邪魅，竟敢明目张胆出现在爷爷眼前，你可知我是谁！”
　　那邪魅见他躲开了，一时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一双没有眼白暴突的红眼死死盯着他，手指骨节渐渐弯曲成抓势，头又向前伸了一点，传来可怕的骨头咯咯声！她嘴里含糊不清呢喃细语着什么，听的他头皮发麻。
　　邪魅再做扑势时，武沐琛左右环顾，心陡然凉了半截，凡人胆小，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敢给他开门的，这下算是羊入虎口，在劫难逃了！
　　“呃——”
　　耳旁突然又一次响起抓耳挠心的尖锐声，一声闷哼后，他被刺心刺挠的声音震瘫在地，倒地后才发现邪魅又扑了个空，红色瞳孔占据了整只眼睛，双目无神，但依旧能感觉到她正目不转睛死盯着自己。
　　躲过这一击，武沐琛已经没有力气起身，刚才的难受劲儿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给四分五裂了去。
　　他艰难地深吐几口气，还未想出手无寸铁的凡人之身，如何智斗这个邪魅的办法，又见白裙邪魅伸出发青的手，喃喃声更大了一些，钗横鬓乱，下视而袭。
　　眼见就要生撕活剥了他，随之他的耳朵里又是一阵尖锐之声，在它的引导下武沐琛连滚了几圈，最后匍匐趴在了地上。
　　肩膀处传来疼痛，武沐琛低头一看，衣服里外两层被一并撕下一大片，留下了几道抓痕，渗出丝丝殷红。
　　白裙邪魅站在他面前，含着舌头口中不停发出声音，恐怖至极，还未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武沐琛忽觉胸口一阵恶心，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水，血腥味从喉咙处蔓延开来。
　　他气喘吁吁地趴着，心中惊涛骇浪，胸口因极度难受而剧烈起伏着，五脏六腑内排山倒海，此刻比死还难受。
　　想到自己聚形了五百多年才得以重生，结果活过来的一天就要死了，未免无奈惆怅。
　　重生一天又得死，这也太不划算了吧，必须想办法自救！
　　他抬着头，瘪着嘴朝白裙邪魅可怜巴巴喊道：“小姐姐，请你冤有头债有主，谁害的你你找谁去，你杀了我不但涨不了多少修为，我这人吧，睚眦必报，死后我肯定怨念难消也会化成邪魅，到时我俩要打到何时？！”
　　喊完，武沐琛百感交集，世风日下，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曾对邪魅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武神子，今日要跟一个邪魅讨扰，讨得下来还好，讨不下来可就贻笑大方了！
　　白裙邪魅闻言，收住了喃喃声，缓缓地摇了摇头，后颈骨头发出难听的“嘎嘎”声。她垂着双手，小步小步向前走着。
　　如此温柔地向他逼近，跟武沐琛在卧月山时，闯祸后找武鼎仲领罚，故意表现乖巧的模样如出一辙。
　　武沐琛顿觉不用死了，却又看得不明就里，什么意思？有事求他，还是……看上他了？！
　　就在这时，细密的足音传来，那邪魅的小碎步没挪几步，听见动静面目突然又狰狞起来，伸出青筋暴起的惨白双手，凌空跃起朝他飞扑上来。
　　耳旁再无那道锥心的尖声，武沐琛不得不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一息两息……
　　存亡绝续之间传来咒术声，眼前还有一道道刺眼白光闪过，预料之内的疼痛没有在他身上出现，武沐琛闭着眼等了好会儿才开睁眼睛去看。
　　一群熟悉的少年正在与白裙邪魅缠斗。
　　咒术、白衣、黄叶、剑气，混在一起，打得十分激烈。
　　月色下，少年们腰间的仙魅珠发着红光，他们在街上凌波微步，手里的灵剑把把寒光凛凛。
　　武沐琛忍着焚心之痛，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挪步到旁边一家米铺门前，绕到直通房梁的柱子后面，一边大口吐气调息，一边捂着胸口心急如焚盯着那群少年弟子。
　　邪魅虽然稍微动作全身骨节便会嘎吱作响，看似四肢僵硬，实则速度惊人，反应机敏！若不是他耳旁有尖声引导闪避，恐怕早就被她俘杀。
　　已经打了半晌，那些白色剑气刺出无数道来，竟没有一道落在她身上，水京山灵修门招架不住的只能是高阶邪魅，若是相打下去，少年们恐遭反噬。可惜，任他脑中巧捷万端，各种办法都有，体内没有灵脉珠，只能望“魅”兴叹。
　　忽见一道能凝霜雪的冰寒剑气，伴随一个雾色人影从天而降，就一剑，街上呼呼唰唰的动静戛然而止。
　　武沐琛凝神观战了半晌的混乱的除祟场面，骤然结束。
　　看见这一道熟悉的剑气，武沐琛呆怔当场，而后幡然醒悟，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怎么就没有想过，五百多年过去了，水京山又岂非只有莫如期一个灵教课师尊，少年们描述的那个冷冰冰言简意赅的可怕的师尊，可不就是青梅剑的主人！
　　现下可不是懊恼的时候，这个人要比莫如期还让他背脊发凉一万倍！
　　他不顾身心俱疲，只想迅速逃离！
　　“呃~”武沐琛忽然感觉到后背被什么软软的东西撞到了，与此同时，身后还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一惊非小，下意识屏住呼吸，深更半夜的，莫不是还有其他邪魅。
　　武沐琛不敢回头，犹豫要不要硬着头皮去找面前的旧识，转念一想，如遇邪魅还可以拼死搏一搏，被那个人发现，岂不是更加没有活路！
　　他凝神屏气，握拳转身，却不想，这一看差点使他心肝肺胆齐飞，当场去世！
　　月色下，一只精神抖擞老虎模样的巨兽正瞪眼看他，血盆大口里吐出一条长满钉耙似的倒刺的舌头，比他脑袋还大的爪子不停朝他抬举，像是随时要扑过来生吞了他似的。
　　他捂着嘴，挥着袖子急切且小声地驱赶着：“哪儿来的妖兽，眼神不好么！请你挑挑食好不好？我瘦！没肉！不好吃！”
　　巨兽不但不走，反而伸出弯钩般的指甲勾住了他的腰带，将他用力往外拖拽。
　　武沐琛抵死不从，要是被这巨兽带走，肯定啃得骨头都不剩。
　　他死死抱着柱子，直到腰带被扯断，那巨兽也未放弃眼前这个唾手可得之人。
　　巨兽转而用嘴含住他的衣衫，将他往柱子外面边拖边拱。 “嘶——嘶——”武沐琛的衣角被它咬破了，巨兽立即又换了一边，继续含住他的衣服。
　　武沐琛一手拽住自己的衣服，一手抱着柱子，压低声音低吼道：“你、你、你松口！若是再不松开，休怪我不客气！我可是卧月山的武神子，我是仙者！我一道仙力劈下来，你就死无全尸了！”
　　巨兽停顿了下，眨了眨眼，就在他觉得它被自己武神子的身份震慑住时，巨兽晃了晃脑袋，“呜呜”一声，继续含住他将他用力往外拖。
　　“我看你毛深皮厚，饱满光泽，正好天气冷了，剐下来给我做件皮草！……怕了吧，怕就给我松口！”武沐琛恐吓道。
　　巨兽果然立即松了口。
　　武沐琛正以为它要放过自己时，那巨兽却突然在他面前趴坐下来。武沐琛一时没懂，见它将下巴贴在地上，耸眉睁着大眼眨巴眨巴瞅着他，一副眼巴巴十分可怜的模样，不解问道：“喂，你这是几个意思？卖萌么？跟我装可怜？”
　　话音刚落，一道白影在眼前飘然而至。
　　武沐琛一阵心惊，还以为是那白裙邪魅，下意识后退一步，背脊直直抵在柱子上。
　　差点吓得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武沐琛定睛看清此人，登时被来人吓到头皮发紧，双腿发软！
　　与巨兽站在一起的，是一位剑眉入鬓的白发男子。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姿挺拔，英气逼人。
　　安叶零。
　　武沐琛：“……”
　　一时间，两人之间落针可闻，静得可怕。
　　一阵风过，将武沐琛强行拽回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早不自主冒出了一层层冷汗，他觉得自己整个人湿得发腻，但他没空管这些，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看，死撑着没有避开安叶零的目光。
　　安叶零是在发抖么？他看见安叶零的手和肩，正肉眼可见的细微颤动着。
　　安叶零咬紧牙齿，将原本凌厉的下颚线绷得死紧，这才勉强控制快要爆发的情绪，忍住不让极速泛红的眼眶落下泪来。
　　漫长的对视中，武沐琛败下阵来，他垂下眼睫，偏过头，避开了安叶零的目光。
　　“卿儿~”安叶零双唇颤动，终于开口哑声轻唤他。
　　他朝武沐琛走近一步，却又停了下来，不敢再靠近。武沐琛身上颓败不堪，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和过分消瘦的小腿。那是终年不见阳光病态的白，还有长期处于饥饿中无法进食导致的瘦，黑发散乱，发丝在风中微微飞舞，他柔唇皓齿，一双漆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黑得发亮，然后在注视中渐渐变红。
　　连风都可以拂他的额发，他却只能这样看着他。
　　武沐琛不可思议地望向安叶零。卿儿？卿儿！这是在叫他？这是什么鬼称呼！
　　安叶零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对了，他已经六百多岁了，头发白了很正常，周怀义六百多岁时估计头发也白了。
　　所以，这声“卿儿”是把他当小孩子，当成他的后辈了么？这不是占他便宜？！
　　可是，看到这样的安叶零，为何他的心有些疼。他喉头苦涩，发出抖得不像不自己的声音： “安肃，我……嗯，好久不见。”
　　听到他的声音，安叶零再也控制不住，走上前，伸手将人从柱子上拉下来，长臂一圈，把人紧紧按在怀中。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他终于活过来了！
　　两人都在发抖。
　　“别怕，别怕，”安叶零哄小孩似的，微微低下头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喃喃，“我来了，别怕，卿儿，我来了……”
　　温热的唇瓣说话时蹭到了武沐琛的耳尖，孔武有力的双臂紧紧搂着他，还有一阵清幽的香味钻进武沐琛的鼻子里。
　　被抱住时，武沐琛的大脑一片混乱，这是什么情况？！安叶零被人夺舍了？
　　水京山少年们站在不远处，早没了收服高级邪魅的喜悦，石碑似的一个个站那儿一动不动，默默看着他们师尊将一位衣衫褴褛、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牢牢箍在怀里。
　　他们不知那人是谁，但又知道会是谁。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见过师尊发病时不吃不喝不睡癫狂的样子，安师尊不升道，不掌事，只常年奔走在外，寻找三界内灵气旺盛之地，五百多年活得行尸走肉。他们每个人都无不盼望着，师尊等待的那个人早日现身。
　　只有秦素珏，再也忍不住了，难过得直哭，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因为他已经确定了，那个人真的是武沐琛，师尊心心念念的“卿儿”，曾曾曾外祖父故事里的那个“武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