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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轮回有道 ...

  •   吃饱喝足,武沐琛放下碗,当着“厨子”的面没忍住打了个饱嗝。
      安叶零笑着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体贴问道:“困么,释放后要不要躺回去睡会儿?”
      武沐琛尴尬地接过始作俑者手里的帕子,擦掉了唇上的油渍。
      安叶零不但向他坦露心意,甚至还……给他那个了……
      二人无论如何不应该也不能像从前一样顺其自然暧昧不明的相处下去了。
      若要他对安叶零说,自己对他坦坦荡荡没有丝毫非分之想,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就算在此之前,他并未觉得对安叶零怪异的情感有什么不妥,也只是因为他从未往那方面想过。若他一早知道那种有别于正常男子间的暧昧是情不自禁、吸引和占有欲,他前世今生还会躲着安叶零么,呃……前世的话,好像还是会,但现在是重生后的他,一个孑然一身没什么可失去的人……
      思及,武沐琛正襟危坐,道:“安肃,大家都是男子,感情的事囫囵着过非大丈夫所为,有些话我就跟你明说了吧。”
      安叶零心里不自觉“咯噔”一下,他极少见武沐琛专门提醒接下来他要说的话是很严肃的。
      虽然以往他说的每句话他都很认真在听。
      果不其然,武沐琛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皱起了眉头。
      “你是正我是邪,正所谓正邪不两立,”武沐琛平静地道,他内心惊涛骇浪,面上却毫无波澜,见安叶零皱眉,摆了摆手,“你先别着急反驳,听我把话说完。至少在旁人看来我是邪,你我如今能够并肩同行,已是你安师尊背道而行了。虽然我不是在意别人怎么看我的人,我猜你也想这样说,但我却在意别人怎么看你。更近一步的话,你会被推向怎样艰难的境地我都能预料得到……若是从前,我会觉得躲你远远的是万全之策——”
      安叶零死死盯着他,却听不出也看不出他的情绪,心脏处密密麻麻开始抽疼,他觉得武沐琛这是在回应他今日的剖白,并且是在斟酌措辞拒绝他。
      他才不会顾及旁人怎么想怎么看,但他唯独不能不顾武沐琛。武沐琛若是强硬地认为自己在意水京山,在意所谓的正道,他无论怎么解释怎么证明都是无用的。
      而且重生后的武沐琛如果因他被推向风口浪尖的众矢之的,他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摆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两情相悦就可以战胜的,更遑论武沐琛并不与他两情相悦。
      武沐琛心里正别扭着劲儿,他一边要斟酌表白的措辞一边努力维持着端正的坐姿和态度,一时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但中心思想不变,就是他要向安叶零告白。
      他要告诉他安叶零,自己也心悦他,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不会像以前一样,用逃避的态度来处理问题。
      谁知,正在这要命的紧要关头,“咚咚咚”的扣门声再度响起。
      秦素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师尊,孙记布庄的老板娘来了,说有事找武前辈相商。”
      武沐琛一下就泄了气,安叶零逃避似的侧过身,将他擦过嘴巴的帕子收回叠好,重新收进怀中,朝屋外问道:“何事?”
      秦素珏答道:“我问过了,但她缄默不言,看起来确实有事,我便上来禀传了。”
      告白被打断,狂乱的心跳逐渐平缓下来,武沐琛道:“师尊,我下楼看看去。”
      刚出门,他便长吁了一口气,在秦素珏讶异的目光中强装镇定,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到得一楼时,看见楼馥慈正立在一楼中庭的水池旁候着。
      两个昨日还可爱懵懂的小姑娘,似乎仅仅过了一日便长大懂事了许多,她们不吵不闹,安静地守在母亲的身侧,与自己的母亲形影不离,周围的热闹与喧嚣仿佛与她们毫无关系。
      想到安叶零少时遭难,所以变得少年老成,两厢他都爱莫能助,武沐琛不免心中喟叹,
      “叨扰公子了,问公子安。”楼馥慈示礼,她将手中的几块绣布递给他,“时下流行在袖封处刺绣,想给公子做的衣裳也绣上些花朵纹饰,这几种绣花都挺适合公子的,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特送来给公子亲自挑一挑。”
      武沐琛狐疑的接过绣布,他当然不会觉得楼馥慈大老远过来一趟只是为了让他挑选什么刺绣纹饰,不过有小孩在,他未直接点破,只淡然道:“既然先前说了全权交由老板娘做主,便由老板娘决定了,特意过来一趟,若是半路上遇见旁的修道者,可不浪费了我们师尊一番好意?”
      楼馥慈莞尔一笑:“总归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衣裳了,只想求个圆满,而且是做给贵人的,自然马虎不得。”
      武沐琛点头,欣然接受了这个理由,去了楼馥慈灰飞烟灭的绝路,可不就是她的贵人?
      “行吧,”武沐琛道,他拉过秦素珏,让他站到自己身前,“素珏,如今这世道流行什么我也不甚清楚,还是你帮我选吧。”
      秦素珏爽快地应下了,他兴高采烈地将绣布接过来,小心翼翼翻开,开始认认真真帮他甄选起来。
      “芍药温婉……不过又名‘别离’,前辈与师尊好容易重逢再见,寓意不好,弃了。”
      武沐琛虎躯一震,他心里有鬼,这会儿自然听不得旁人将他和安叶零放一块儿说。
      “呃……梅花清冷,性情孤傲,也不太适合武前辈,也弃了吧。嘿嘿嘿,不过这梅花倒挺适合我们师尊的……”
      武沐琛如芒在背,薄汗涔涔,这孩子怎么又提到安肃了!
      “欸?这个竹纹不错!有君子之风,简单不失高贵。嗯……可暂作考虑之列。”
      秦素珏继续往下翻时,突然面露惊疑,问道:“为何还有彼岸花?谁会将亡者之花绣在衣服上……老板娘你拿错了吧?”
      武沐琛正因安叶零凑上前来心脏狂跳个不停,听见“彼岸花”三个字,一瞬间怔住了。
      他直愣愣盯着那朵惟妙惟肖的彼岸花看。
      哪怕只是一块绣布,武沐琛也觉得颜色之艳,阴气之重。
      安叶零伸手将绣布拿了过去,他眉眼逐渐冷淡,继而目光似箭转顾楼馥慈,冷声问道:“谁让你带一朵彼岸花过来的?”
      两个原本神色木讷的小女孩们,听到安叶零清冷质问的声音,均吓得一抖,再看到他骇人的脸色,立刻怕得抓住了楼馥慈的襦裙,生怕道长一言不合提前将她们娘亲收了去。
      楼馥慈也不知安叶零看到彼岸花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惶恐答道:“昨夜有个神仙显灵时,与我说公子是在凡间历劫的武神子,让我带着彼岸花刺绣过来给公子看一看。”
      武沐琛凝眉“啧”了声,好一个“凡间历劫”,轻描淡写用四个字便将他叛离仙界、广收鬼魅、人神共愤、灰飞烟灭、以及聚形五百多年才重生于世给笼统概括了。
      他朝安叶零看去一眼,诸多话如鲠在喉。
      安叶零将那不自觉露出来的委屈小表情尽收眼底,忍住拍一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抚的冲动,问道:“那位神仙长着什么模样?”
      楼馥慈道:“只看得出穿着一身白衣,全身雾气围绕,且用斗笠遮面,整个人雾蒙蒙的,怎样都看不真切。”
      武沐琛苦笑,又是那人,还真是穷追不舍。只是若是神仙,障眼法呼之则来,岂会用斗笠遮面。
      难道是他?!
      他眼神凌厉起来,指着自己问道:“那人衣着,是否与我相似?”
      楼馥慈看着他身上的水京山校服,仔仔细细辨认了许久,道:“抱歉啊公子,只看得出来穿的一身白,细节实在看不清楚。”
      武沐琛道: “行,话已带到,你便回去吧,刺绣就用竹纹,明日酉时我去你家布庄取衣。”
      小姑娘们听到这句,立刻搀着楼馥慈逃离了不知春秋。
      她们年纪太小,实在无法理解娘亲的行为。明知对方是可怕的要收她的道长,而且明日就要去布庄了,为何今日非要多跑这一趟。
      自楼馥慈走后,已有一炷香的时间,武沐琛望着池中一群锦鲤出神。
      不知堕落青衫底,何日尘泥是了缘。
      彼岸花此时出现,与他而言既代表举步维艰的过去,也昭示凶险叵测的未来。
      似乎冥冥之中,命运已定,怎么也逃避不了。
      武沐琛不禁心生苍凉,喃喃道:“引亡之灵,赴三界之阴……彼岸花,呵呵呵……”
      上辈子因为寻找烈火刹导致灰飞烟灭的阴影猝然而至,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命运隐藏在重生心花怒放的背后,突然对他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本以为这一世只要谨言慎行,不去主动触碰烈火刹相关,神秘人又能耐他何?结果人生处处是樊笼,命中注定的事根本由不得人有选择。
      他总不能一直逃避,从此过上被神秘人隔三差五差人提醒他有未完成之事的那种日子吧。
      眼角余光瞥见安叶零过来了,他端过他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道:师尊,我得回趟秭归岛,那里留有几个不解之谜,我出来得匆忙,还未来得及细究。”
      安叶零垂目盯着他手里的空杯,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怕里面全是拒绝,微颤着声音道:“好,你今日就要走么?”
      武沐琛将杯子还给他,看着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小心翼翼的他,郑重点头。
      安叶零悬着的心跌进意料之中的冰冷深渊,对于自己冲动下认爱的举动,他后悔不迭。武沐琛不是会权衡利弊后愿意屈于现实留在自己身边的人,急急剖白,只会让毫无准备的他首先想着逃避。
      见他不悦,没有要跟着去的意思,武沐琛略带局促地问道:“师尊能和我一起去么?”
      前世他在“仙宥之境”,正是同安叶零以及楚洛一起看见了烈火刹门前的大片彼岸花。若秭归岛真的留有烈火刹的线索,安叶零在场只会事半功倍。
      “一起?”安叶零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眸色瞬间亮了起来,“我当然跟你一起,几时出发?”
      “我想现在就去。”武沐琛道。
      不怪他急不可待,实在是因为他担心再发生不好的变故。他这个人,自带倒霉属性,担心的事往往都会发生。
      看到不远处雀跃之情溢于言表的秦素珏,他低声道:“呃……师尊,我是说就你和我,我们两个人去即可。”
      秦素珏显然听到他的话了,一张带笑的小俊脸立刻垮了下来。
      安叶零点头,朝秦素珏抬手,脸上带着师尊的威严,道:“素珏,你过来。”
      待秦素珏神色纳纳走到他跟前,他将茶杯放到秦素珏手中,交代道:“去跟睿兮说,你们继续往东布道,到了回山的日子便立即回去,不要在路上耽搁。”
      “……师尊不要我们跟着了吗?武前辈被魔珠所伤,师尊也修为有损,我想留下来照顾您和武前辈。”秦素珏道,粉眸不停朝武沐琛瞟去,希望武沐琛开口将他留下。
      哪知武沐琛看也不看他,弯着腰,童心未泯地逗弄着池子里不怕人的鱼儿们。
      安叶零看出武沐琛拒绝的意思,怕耽误下去,他连他也不要了,更为严肃道:“不用跟,练功不许再偷懒懈怠,不然我将睿兮一起罚。”
      秦素珏知道自己偷懒被抓包了,自己受罚没什么,连累放水的程睿兮就不好了,唯唯诺诺应道:“师尊,我以后会勤加修炼的。”
      安叶零点头,示意他离开。
      秦素珏不肯这么轻易就和传闻中的“武哥哥”分开,朝武沐琛软着声音道:“武前辈……”
      安叶零冷声道:“撒娇没用。”
      秦素珏见武沐琛无动于衷,只好死心放弃了,他重新看向严肃的师尊,不放心提醒道:“师尊,您的药记得……”
      安叶零用眼神制止他的话头,轻声道:“无需多言。”
      秦素珏讪讪道:“哦……那我上楼找睿兮了,师尊和武前辈保重。”
      他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去了二楼。
      待人走后,武沐琛直起腰舒了口气。
      安叶零看他如释负重的神情,问道:“你不喜欢素珏?”
      “没有,挺喜欢的。”武沐琛道,他是怕秦素珏形影不离跟过去,总会看出点什么,那就太尴尬了,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影响也不好。二来他也不想让天真烂漫的少年,参与到与阴寒可怖的烈火刹相关的事件中去。
      突然觉得这样的回答略有歧义,他又赶紧解释道:“呃~不、不是那种喜欢。”
      出口就后悔了,为何要解释是哪种喜欢!
      安叶零不知武沐琛欲盖弥彰的言行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但真的被他撩得面酥心软,他勾起唇问道:“卿儿,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没有紧张。”武沐琛将彼岸花揣进怀中,忽然又怒目圆视,“我为什么要紧张!”
      安叶零温柔的看着他,又道:“在小辈面前,你只是他们的武前辈,与其它旁的身份一概没有关系。”
      武沐琛垂下眼睫,避开安叶零的目光。
      安叶零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的眼角眉梢。
      武沐琛恶狠狠对视,道:“我脸上有饭?时不待人,这就走了!”
      安叶零浅笑,试探性地拉过他的手,然后紧紧拽在手中,跨过不知春秋门槛。
      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另一人的温度,虽然和前几日并无差别,可还是让武沐琛有些怔忪。
      直到来到熙熙攘攘的主街,这种隐秘而*禁*忌*的关系突然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武沐琛才难为情拒绝道:“安肃,你放手,我自己走!”
      早市人来人往,抑扬顿挫的叫卖声犹如一曲充满热情的朝歌。
      被武沐琛喊声吸引目光的人不在少数,在齐刷刷惊诧的目光中,武沐琛觉得无比尴尬,只得闭嘴,任由安叶零继续旁若无人的牵着。
      在安叶零看来,他已经错过了最佳拒绝的时机,他拉着他往湖边走着,问道:“卿儿,你想怎么过去?乘船还是……”
      “当然乘船,原本就一丁点儿的仙力,还被魔珠消耗了一半,现在我得省着用。”武沐琛道。
      安叶零回头看他,笑着道:“不用你使力,我可以御剑带你。”
      “千万不要!”武沐琛脱口而出拒绝道,他指了指天,“安师尊,青天白日,我可要脸。”
      安叶零真诚的笑刹那间变得有些勉强,武沐琛见他似有一丝受伤的神情,更难听的话便没说出口。
      这人怎么了,突然变得开不起玩笑了?
      船夫立在船尾撑篙,晨光下的六雁湖美不胜收,有了灵脉珠,武沐琛不再晕船,但也没有心思一直欣赏湖景,片刻后他矮身钻入了船蓬。
      他走到安叶零对面坐下,闲适地摊着大长腿,道:“可以确定,白袍就是之前引我们去‘仙宥之境’的那个人。”
      安叶零递给他一块桂花糕,道:“而且要引你去启明山,还要引你去秭归岛。”
      “真是锲而不舍,”武沐琛将点心塞进嘴巴里,鼓着两腮,含糊不清问道:“洞察所有,策划一切,又不能现身亲自为之……会是谁呢?”
      安叶零视线下移,定在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上,顿时口舌干燥,赶忙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再不动声色地给他斟茶,回答道:“知晓烈火刹,这是其一;能用秘咒将灰飞烟灭之人复生,能力定然亨天,这是其二;知晓你重生后与我在一起,这是其三。”
      “咳咳咳~”武沐琛猛地咽下口中茶水,爆出短促的咳嗽,“……第三点不算吧?”
      安叶零一本正经道:“如何不算,我觉得其三最为关键。”
      “……怎么说?”武沐琛道。
      “你才复生,他便已经知道你跟我待在一处,既然不是仙者,那就一定是亲眼所见,一直暗中跟着你。三界中修为顶天的修道者屈指可数,谁此时异常走动在外,往下查查便能知晓。”
      武沐琛往后仰倒,生无可恋道:“你说白袍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我怎么看不懂他。”
      安叶零看见客船船蓬里有给游山玩水的客人描画所用的纸墨,便提笔蘸墨,在宣纸上不疾不徐写下几行字:
      修为登峰造极。
      详熟远古秘咒。
      熟知武神第六子。
      武沐琛爬起身,望着安叶零笔下颜筋柳骨的小篆体,眼神犀利,拍案道:“这便澈底澄清了,同时能够符合这三点并且活到现在的修道者,只能是你家周老道!哼,我早就怀疑是他了!”
      安叶零却摇头否道:“自你……不在了之后,道祖一直在水京山闭关,直至十年以后方才出关。重生秘咒不可能对已经魂归天际十年之久的人有效,是以,白袍另有其人。”
      武沐琛左右想不通,每一个特征都能让白袍这样的人脱颖而出,更何况同时满足所有特征,太苛刻了!若这等牛人处在旁的道门,天下第一道门的头衔难道不会易主吗?
      武沐琛不觉得自己分析有误,不死心问道:“安肃,周老道闭关是你亲眼所见?”
      安叶零看望船蓬外,道:“……是,那……那十年我与道祖在水京山日日相见。”
      武沐琛想问他从前也不是和周老道会日日见面吧,随即想到那时水京山已被自己重挫,周怀义战后胆战心惊,日日要看着自己的宝贝弟子也在情理之中。再者安叶零闪烁其词,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没坚持刨问下去。安叶零这人,不想说的绝不会开口,但说出来的话,也绝不会是诓骗之言。
      武沐琛挠了挠头:“哎……这要从何查起?”
      安叶零道:“抽丝剥茧,循序渐进,不可像从前一样冒进。”
      武沐琛悠然道:“行吧,我不急,无论白袍是谁,对我是爱是恨,总归盯上我了,逃不掉的!”
      安叶零搁笔,声线陡然低了下来,道:“武卿,从前我从未要求你答应我什么,但我今日要你一个承诺。”
      “干嘛突然这么严肃……”武沐琛紧张起来。
      “日后再悲伤再绝望,也不能自毁灵脉珠。”
      武沐琛闻言怔了怔,知晓了安叶零对他的心意,对他的担心自然有了区别于从前的理解,他坐直了身子,郑重应道:“放心吧安肃,以后我绝无可能再做这等傻事。”
      “嗯,”安叶零收回目光,低头饮茶,“君子重诺。”
      气氛陡然沉闷起来,武沐琛自觉既然和安叶零在一起了,更有责任去保护他的情绪了,但要此时表白,气氛也不对,遂打趣道:“安肃,听闻水京山有位傻乎乎用灵剑自刎的弟子?因为他,周老道甚至立下不可用灵剑自刎的奇葩训诫来,你跟我说说他的事呗。”
      安叶零唇角微动,武沐琛立刻来了精神,托腮撑在桌面上,等着听故事。
      安叶零却一直静默饮茶,武沐琛只好夺过他的茶杯,打算用撒泼耍赖之法刨根问底,他摇晃着安叶零的手臂,调笑道:“安肃,你就告诉我吧,我只当个故事听一听,不会泄露一个字出去!我真的特别好奇,闻名天下的水京山竟教得出这样的傻弟子来,这和我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说说,水京山万年美誉毁于一旦,周老道是不是差点被活活气死了?”
      安叶零被他晃得身形不正,只咬着牙关不肯开口。
      “即便是家丑,跟我说也无妨,反正我又不认识他。”武沐琛缠着他道。
      安叶零突然轻轻笑了,转而握住他搭在自己臂上的手,只问道:“卿儿,找到烈火刹后,你打算如何?”
      被安叶零握在掌心摩挲的时候,从指尖流窜出一阵令人熟悉的酥*麻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武沐琛只觉得*腰*部以下又变得*无*力起来。
      船蓬远没有客栈房间隐蔽,他面红耳赤抽了手,偷偷拢了拢腿,心猿意马起来。
      自从承认了自己同样心悦安叶零,他就越来越不能忽视自己对他不正常的渴望。
      可是不被旁人认可的不正常的感情,一定会将安叶零推向至暗深渊。他曾经到过那种难堪的境地,岂能忍心让安叶零同样亲历一番。
      一边是渴望与爱意,另一边是众叛亲离与深渊,二者是两个永远不可调和的极端。
      想要表白的心,在这*欲*望最为浓烈的时刻,陡然彻底熄灭了。
      “咳~没想好,现在也不想操那个心。”武沐琛一语双关答道。
      一叶轻舟,两只白影,秭归岛迎来两个高挑挺拔的白衣男子,一个极俊俏,一个极清雅。
      武沐琛沿着湖岸找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有石阶的一处,于是转向郁郁葱葱的密林寻去。
      从石堡出来容易,沿着一个方向直走总归会到湖边,但倘若从外面进来,要在密林中找一个灰色石堡,对于不辨方向的武沐琛,简直难于登天。
      密林深处没有任何开辟出来的小径,除了高大的古木,还有许多野蛮生长的灌木丛,武沐琛艰难地在林中穿梭,他想重新沿着河岸找,又觉得这样飘忽不定,安叶零肯定会笑话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在密林中瞎钻。
      安叶零则不急不恼不愠不怒,安然自若静静的跟在他身后走着。
      秭归岛灵气鼎盛,武沐琛一边穿梭于林一边汲取深林之中的灵气,不知不觉,便过去小半日。
      就在他感觉气馁时,一个阴森森的石堡轮廓终于出现了。
      武沐琛苦笑,朝安叶零道:“我算是知道为何我能在此安然沉睡几百年了。”
      安叶零绕着石堡外的几棵古木之间走了一圈,丈量彼此间的距离,道:“不止是隐蔽难寻,此处曾还设有咒阵。”
      武沐琛一直盯着他的举动,深以为然,不单单是从石堡到湖边刚好五十步,连围在石堡一圈的古木之间的间距也都是一样。
      他眯起眼睛打量四周,从他这个位置看去,石堡、古木、湖水,三者位置连起来正好是一个环形迷阵,他道:“上次我就觉得这迷阵有些熟悉,原来是雾隐阵!”
      “嗯,”安叶零点头,目露寒光,“石为咒心,木为咒环,水为咒障,果然是道门古咒。”
      武沐琛走到咒阵里一棵断裂的古木旁,仔细查看,树干撕裂处的木肉外露,从成色及味道来分辨,至少断裂两年。他感叹道:“若不是不知何时一道闪电劈开了这棵古木,这迷阵怕是到现在都破不了。”
      “千算万算,人算不如天算。”安叶零道。
      外面没有其它可疑的,安叶零掀袍转身进了石堡。
      待武沐琛跟进去时,他已经似有发现,正蹲身在地一掌敲碎了石像的残肢。
      武沐琛原本就是奔着石像而来,忙靠了过去。
      残破的石像足底,垫有一块薄石,薄石上面像是刻着什么图腾。
      安叶零将薄石取出,二人望去,上面刻的赫然是一根栩栩如生的凤凰翎。
      望着凤凰翎,安叶零神情微怔,面色逐渐阴郁下来。
      武沐琛从他手里拿过薄石,端详着薄石上图腾。
      图腾像是被利刃雕刻于薄石之上的,因一直藏在石像足底,未经任何破坏,保存完好。
      翎尾末端轮廓与武沐琛额头上的朱砂如出一辙,他沉重问道:“凤族?”
      与此同时,安叶零道:“风野?”
      武沐琛不明白为何安叶零能根据一根凤凰翎直接联想到风野,凤族庞大,难道因为风野如今如日中天,提到凤族必然第一个要想到他?
      武沐琛站起身,环视石堡结构,道:“不可能是风野,那时他可没有让我重生的本事。”
      “也许它留下的线索,并不是指向让你重生之人。”
      武沐琛视线回落,捧着薄石翻来覆去的看,道:“那到底指的什么意思?”话音刚落,薄石上的图腾突然淡了下去,直到彻底隐去了。
      “居然又是咒阵!”武沐琛望着手上光溜溜的薄石,气急败坏,“弄得这么神秘做什么?要说什么或者想要我做什么痛快点告诉我不成么!”
      安叶零搭上他的肩,轻轻揉了揉。
      武沐琛情绪缓了下来,看着手上的石头,突然唇角上扬:“你在等我么?那我现在就来看看,到底是谁给你刻上的图腾。”
      安叶零眼疾手快地捏住了他的薄唇,道:“卿儿,你灵脉刚聚,灵气不稳,休要胡来。”
      武沐琛“唔唔唔”反驳,抬手打掉安叶零的手指,解释道:“神入是仙者最为简单的仙咒,有灵脉珠就成,放心,不会消耗太多仙力。”
      安叶零眯起狭长的眼睛,仔细打量他的神情,确定他并没有说谎,正要坦然支持,突然惊疑道:“你能神入一块石头?”
      武沐琛得意地点头:“水京山记载仙者的‘神入咒’对象得是活着的人没有错,不过我早就将启咒改了几个字,创出可以以物作为对象的神入咒。不过……也不是所有物体都可以,得像这种有灵且被人使用过的才行。”
      见安叶零闻之惊悚,他继而威胁道:“怕了吧?你可要将你的青梅藏好了,若是被我看见不得了的秘密,我可不保证一定会帮你保密!”
      安叶零还真无意识地握紧了灵剑。
      武沐琛自然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但更为重要的事摆在眼前,便放过他不再调侃下去,他道:“若是遗留在薄石上的灵气消耗殆尽,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安肃,做我的护法,我要神入了。”
      咒启,他神入了凤凰翎灵石。
      突出其来一阵削骨割肉般的剧痛让武沐琛身形巨晃,疼得他差点灵识溃散。
      他眯眼抬头,痛苦地打量起周围一切。
      神入对象为物体时,能看见和感受此物印象最为深刻的画面,而这块薄石,最重要的时刻便是被人刻下了凤凰翎图腾。
      安叶零眼睁睁看着武沐琛的身体因疼痛而剧烈颤抖,先是额头青筋暴起,然后疼得嘴唇发白,最后冷汗浸湿了全身。
      他深知神入时不可强行中断,否则灵识受损,后果不堪设想。
      安叶零在旁边急的不行,只得用青梅代替自己继续护法,然后抓起武沐琛的手,与他一起神入灵石之中。
      不顾切肤之痛,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一个用绾髻束发的男子,盘腿懒散地坐在石堡台阶上,手里拿着刻刀正在薄石上仔细雕刻着。
      他身着梨花白刺绣紫袍,腰间束着银边黑色腰带,虽到中年,却眉目俊秀,虽带着一身痞气,却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万里挑一的美男子。
      男子身侧摊着一件素白的亵裤,裤旁搁着一把通体湛蓝的佩剑,剑柄上有个凹槽,像是本该那里嵌有一颗宝玉,但宝玉不知怎的没了,徒留一个空洞在那儿。
      石堡内这时还没有黑色石像,也没有香案,空荡荡的只有紫袍一人。
      武沐琛与安叶零强忍着疼痛等了许久,男子终于自言自语起来。
      “小王八蛋够有种,先是血祭咒,再是强毁灵脉珠,你是真不想活了是吧!那么大一个宫殿,就留一条亵裤给我!小狗崽子,你可真是他栾翎秋的种,简直和他一个狗脾气!”
      出口成脏,骂的还是他,武沐琛简直无了大语。
      安叶零却被血祭咒三个字震撼到了,武沐琛臂上的伤突然有了来处,他不可置信望向他。
      所以,伐魔大战尾声,那些无差别攻击人的鬼魅突然看不见他似的,每一个都是直接绕过他去攻击其他人,原来、原来是因为武沐琛在那时使用了禁咒血祭咒!
      并且那些鬼魅不止放过了他一个,还有其他武神子。
      那得流掉多少血?
      所以,那苍白的唇,湿漉漉的衣裳,竟然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出现在明明可以独善其身的武沐琛身上。
      人人都以为他故意搅乱三界,然后站在高处隔岸观火……
      安叶零觉得自己的心脏好疼好疼,比此时的刀刻之痛疼一万倍。
      武沐琛只觉得此刻倒霉死了,既要忍住身上刀割噬心般的疼痛,还得余下心力对安叶零投去安抚的笑意来。
      安叶零在那强行挤出来的笑容里难过地别过头。
      “哎……辛辛苦苦伺候完没良心的大的,还要操心没心机的小的,老子就是个栾家一个兜底的婆妈吧!”
      紫袍的话匣子打开了,继续念叨:“栾翎秋啊栾翎秋,你当初怎么夸下海口的?你居然有脸说等他大了让他给我知斯远养老送终,你瞅瞅他做了什么事,他自尽啊!这样剩一条亵裤躺在这给我送终,这是人干的事么?呵!还他给我养老送终,我他娘的因为他现在连个寿终正寝都落不到了,栾翎秋你知不知道?”
      武沐琛与安叶零面面相觑,无法寿终正寝是什么意思,禁咒反噬么?
      “哼!死小子,你要是我儿子,不用等你自毁灵脉珠,我先用鞭子活活抽死你!一个两个的,都是他娘的短命鬼!”
      紫袍太能骂了,用词都不带重复的,安叶零听他还在骂着无关紧要且难听的话,便自动消音屏蔽了,向武沐琛问道:“知前辈是你家亲戚?”
      武沐琛皱着眉,摇头道:“没见过他,楚洛也没提过我有其他凡人亲戚。”
      紫袍忽然叹了口气,然后继续碎碎念:“怪我……若不是我当初一走了之,这断子绝孙的事也落不到你们爷俩身上。”
      一番牢骚后,紫袍男子话匣子关上了,再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专心致志捧着薄石雕刻图腾,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重复手上的动作,连声咳嗽也没有。
      武沐琛便问道:“安肃,你可知六百年前哪家道门弟子是穿梨花刺绣校服的?”
      “没有听闻过,也不曾见过,不过他身侧那把灵剑很有名,乃上古十大名剑之一的华录,能驾驭华录的修道者,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
      武沐琛恍然,难怪一眼就能看出是把比青梅差不离的上品好剑。
      武沐琛等得很不耐,心念一转,竟要尝试使用咒中咒,神入那把叫华录的灵剑。
      安叶零不知他还有这等奇怪的本事,担心他过度使用灵脉珠,急忙拉上他的手臂要制止,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得再次跟了过去。
      幻境中,年轻的知斯远时不时跟手中的灵剑抱怨时运不济,在山中转了半日一无所获,大老远白跑一趟。
      天气闷热阴沉,他十分口渴,打算先去讨口水喝。
      山上鲜少有人,到了山腰才找到半掩着门的屋子,屋外晾着几件衣服,看颜色和款式,应是一男一女住在这里。
      他走上前正欲敲门,门突然从内往外被大力推开了,不偏不倚,正撞在他远脑门上,随即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闷响。
      知斯远疼得弯下腰,埋下头不住揉那个慢慢冒出来的鼓包。
      “欸~你没事吧?”一声清秀的少年音在他头顶响起。
      武沐琛微怔,幻境里的那个长着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张脸的人,不是栾翎秋又是谁!
      只是没想到,作为一把灵剑,华录印象深刻的竟然是知斯远第一次见到他父亲的时刻。
      知斯远被撞的眼冒金星,一手捂着头,一手抬着灵剑摇了摇,睁着一只眼睛答道:“还好,受得住。”
      栾翎秋歉疚道:“对不起啊,你悄无声息站外面我也没发现,来,我给你揉揉!”
      知斯远往后躲开几步,道:“无事,怪我走路无声。”
      他这才看清从屋内走出来的是一位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脸上正挂着歉意。
      这少年穿着与年纪不符的深色长衫,头发乱糟糟被一根木钗固定在脖颈后面,发尾则散乱披在后背上。
      若不是拥有极其好看的五官,还真驾驭不了这样不修边幅的打扮。
      他收回不太礼貌的目光,看了看少年身后,道:“这门……向外开?”
      栾翎秋看着他额头上滑稽的鼓包,带着十分抱歉的语气道:“嗯,特立独行,它是向外开的。”
      知斯远又问:“不怕贼人来么?”
      栾翎秋道:“贼人进不去,内有门栓和机关。”
      知斯远很好奇是怎样的门栓,他进屋仔细瞧了瞧,叹道:“当是鬼斧神工……你是个工匠?”
      栾翎秋摇头,刚要说话,屋外传来欢快的脚步声,二人同时向门外望去。
      一个年约十岁左右长的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手里拧着一个小篮子,哼着曲向家中奔去。
      虽然小姑娘五官还未长开,但武沐琛一眼了认出那是谁,只是相较后来他认识的楚洛,这时的楚洛三魂七魄健全,更活泼生动一些。
      栾翎秋主动迎上去,未等人走近,喊道:“装这么满,看来收获不少啊,我们小骨朵就是厉害!”
      楚洛将篮子递给他,责备道:“要落雨了,衣服怎么还晾在外面,黄梅天衣服本就难干,淋过雨我就白洗了,明日你出门穿什么!”看到了从屋里冒出来的知斯远,目光忽地冷了下来,“跟你说了好多次了,不要让不认识的人进我们家,你又分辨不出是好人还是坏人!”
      知斯远闻言十分尴尬,含着真诚的笑,赶紧在门外站好。
      他想让小姑娘看清楚,无论相貌还是打扮,他绝对不是坏人。
      楚洛上前,冷着脸问道:“你来我家做什么?”
      知斯远规规矩矩答道:“我只是想来讨碗水喝的。”
      楚洛看他确实不像歹人,况且他手中那把灵剑上还镶嵌着一颗一看就价值斐然的宝玉,这才彻底放下戒备。
      楚洛盯着他头上的包眨了眨眼,突然笑出声来:“不会撞在我家门上了吧?!”
      知斯远老老实实点头。
      “放任不管,你得顶着它好几日呢!在这等着,我进屋给你拿水和鸡蛋。”
      说完,楚洛闪进了屋内,速度很快,也很敏捷。
      “不用,我不饿,水就行了。”知斯远朝屋内喊道。
      小姑娘没回他,他只好安安静静站在门外等着。
      栾翎秋没再招呼他,而是去专心处理篮子里的东西,他将一篮满满当当的野菜蘑菇掏出来,摆在树下的露天石桌上,然后从篮子最下面提出来一只灰色野兔来。
      拎着沉甸甸的兔子,他忍不住朝知斯远骄傲地道:“这兔子肥不肥?十岁的小姑娘采采蘑菇摘摘野菜不难,但能猎到一只这么肥的野兔,不简单吧?”
      知斯远点头,确实不简单,难怪年纪轻轻行事作风像个小大人一般。
      楚洛端来一海碗清水给他,然后将一颗去壳的熟鸡蛋按在他脑门上。
      “嘶~”知斯远在毫无准备的疼痛下疼得龇牙咧嘴。
      楚洛拍掉他的手,道:“别躲,这是在给你去肿消炎,你想顶着这个可笑的包在外面晃荡好几日么!”
      “谢了。”知斯远忍痛将一碗水喝下肚,心里的闷燥顿时消了大半,“你们有听说这附近哪里闹过邪魅?”
      栾翎秋正蹲在树下给兔子剥皮,闻言抬头,满手血腥的问道:“你做什么行当的,为何要问这个?”
      知斯远答道:“咳~一名闲云野鹤的修士罢了,清早就上山了,本以为这样茂密的山林里会藏有邪魅。”
      栾翎秋埋下头,继续麻利的处理兔子,道:“青梭山不可能有邪魅。”
      “……青梭山?山名倒挺好听的。”
      “嗯,青梭山长年翠绿,因形状像一只梭子而闻名遐迩,你居然不知道?”楚洛解释道。
      “我从前从未来过这附近。” 知斯远答道,“为何青梭山不可能有邪魅?”
      栾翎秋学他自嘲道:“因为我也是‘闲云野鹤的修士罢了’,这里原本有的邪魅已经被我杀干净了,而且此山灵气充沛,时不时有仙者下凡来青梭山觅食灵气,哪还有邪魅敢来作祟。”
      楚洛见知斯远的手空了出来,将他的手按在鸡蛋上,道:“自己来,按住来回活动,不要怕疼。”然后将盛过水的碗收走,去树下接兔子血。
      知斯远滚着蛋,道:“居然是同道中人,幸会幸会,还不曾问过公子的姓名,我叫知斯远,今年二十,修行五年。”
      栾翎秋颔首:“我叫栾翎秋,今年十七,比你修行多一年。”他指着面前麻利处理兔子血的小姑娘,“楚洛,我妹妹,今年十岁。”
      楚洛纠正道:“十二。”
      栾翎秋“啧”了声,道:“虚岁只能长一岁,那便是十一,哪有长两岁的?”
      “不管,就是十二!”楚洛道。
      “行行行,十二岁!”栾翎秋妥协道,他望着知斯远继续,“我倒知道有地方闹邪魅,听说还挺凶,只有正儿八经的道门弟子杀得了,敢不敢去试一试?”
      知斯远见他有几分把握,不像是会赶去送死之人,点头道:“有何不敢,何时出发?”
      栾翎秋仰头看了看天,道:“等下一场雨停了便去。”
      知斯远也望向天,此时乌云密布,雨应该快要落下来了。
      栾翎秋做完自己要干的活便站起身来,正要往衣服上擦血,被楚洛眼疾手快拍开了,指着屋檐下满满当当一盆雨水,教训道:“那儿没水吗?那个大一个盆,是眼睛看不见还是长腿不利索,走几步会累死你是吧?懒得你!我说了多少次了,衣裳沾上血最难洗!每次洗你带血的衣裳我的手都快要搓破皮了。”
      栾翎秋只好悻悻然去到屋檐下,知斯远赶忙走过去,拿起盆里的水瓢,往他手上浇水。
      栾翎秋一边搓手一边道:“你来得巧,正好可以尝尝我精湛的厨艺。”
      楚洛正在将野兔剁块,鄙夷道:“哥,你要点脸,你做的菜那么难吃,好意思留人下来吃饭?”
      知斯远看着这对相爱相杀的异姓兄妹,笑了笑,真诚地道:“啊,我会做饭,要不,这顿饭让我来做?”
      兄妹二人齐刷刷看着他,他又认认真真追了一句:“不过可能不是很好吃,但应该也不会太难吃。”
      不多时,一碗焖兔肉,一碗清炒野菜和一碗鲜蘑菇汤上桌,栾翎秋和楚洛光是闻着味道就忍不住垂涎三尺。待知斯远落座,兄妹二人终于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期间不停对他做的菜啧啧称赞。
      栾翎秋道:“知大哥,你做的菜太香太好吃了!小骨朵,你精心准备的食材终于没有继续被浪费了!”
      楚洛啃着兔子腿,道:“确实比哥做的好吃多了,不对,你的没法跟他比!”
      知斯远险些笑出声来,栾翎秋做的饭究竟是有多难吃才会被楚洛这样嫌弃啊!
      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终于落下来了,噼里叭啦的越下越大,三人手忙脚乱将石桌上的饭菜端进屋里。
      接下来知斯远和兄妹二人一起,一边说说笑笑吃饭,一边敞着门听雨,吃了一顿自打记事起从没有如此惬意的午饭。
      武沐琛的目光正迷恋般沉醉在温馨的幻境中,幻境骤然一转,出现了知斯远和栾翎秋首次合作除祟的场面。
      知斯远与栾翎秋修为势均力敌,除祟时同样术法精妙,动作机敏。二人没有花太多时间,便将众多修道者束手无策的邪魅收入囊中。
      楚洛上前,踮起脚要帮栾翎秋拢发,栾翎秋大喇喇坐到草地上,方便她操作。
      看着被楚洛越梳理反而越乱的长发,知斯远拿过木钗,道:“我来。”
      “翎秋,你资质不凡,为何不入道门修行?”知斯远边给他束发边问道。
      栾翎秋闭着眼答道:“入了道门就会被些条条框框的训诫箍死,不如现下做个自由自在的术者……你呢,我看你不是俗常的修道者,为何也没有拜入道门?”
      知斯远手上动作不断,笑道:“不巧,原因与你正好一样。”
      楚洛站在一旁目不转睛认真学习束发过程,看着那修长的手指熟练地穿梭在栾翎秋的黑发中,忽然道:“斯远哥不知,几年前有个道门长老来到青梭山,指明要收我哥为他的儿徒,说要带他入道修道,哥没去。”
      知斯远“哦”了声,漫不经心道:“是你哥心高气傲,瞧不起不入流的道门吧?”
      楚洛认真答道:“我觉得哥一定很想去,不然不会问那长老能否带我一同上山。”
      栾翎秋睁眼,皱眉看着她,问道:“那是多久前的事了,你那时才多大,怎么会记得?”
      楚洛辩驳道:“我开智早,记性也好着呢!哥哥,若不是那长老斩钉截铁说水京山不比其他道门,从不收女子上山,你肯定就去了对吧?”
      知斯远恰好束好了发正要插钗,闻言差点因为手抖掉了钗,惊道:“水京山?!天下第一道门水京山!”
      武沐琛同幻境中知斯远反应一样,如闻炸雷,周怀义竟然认识栾翎秋!
      他和他爹几乎共用一张脸,周怀义是真老糊涂了没认出他来,还是装作不认识他?
      他转顾安叶零,看他的抿唇深思的神情,就知道他也是头一回知道。
      幻境中栾翎秋点头道:“好像是说的水京山。”
      知斯远插好钗,怼了他一肘子,道:“翎秋,你可知你错过了什么?传闻水京山继任道祖都是上一任道祖亲自下山寻找的‘天选之子’,那个长老来找你,很有可能你就是水京山的‘天选之子’!”
      栾翎秋从地上爬起来时偷偷给他使了个眼色,不以为意道:“什么‘天选之子’,我看那老头模样就晓得是个极不靠谱的人,他不可能是水京山的道祖,他就是找我随口一说,哪有真本事带我上山?”
      知斯远立即会意,再讨论下去,楚洛会觉得是自己拖累了栾翎秋,他拗口地收回自己的话:“也是,你这么聪明,是真是假肯定分辨的出来,况且道门规矩繁多,像你这般洒脱之士自然不愿禁锢其中。”
      栾翎秋忙不迭点头。
      因知斯远做的饭菜可口,每天都在浪费好料的兄妹二人厚着脸皮劝他留下同吃同住,原本他独来独往漂浮惯了,从未想过会为谁停留在某个地方,但不否认栾翎秋和楚洛这对聪明又勇敢的兄妹给了他久违的家的感觉,所以,他同意了。
      他愿意短暂停泊下来。
      此后他便和栾翎秋结伴修行,抓到邪魅炼化后的修为也都是一人一半平均分配。
      渐渐的,他发现自己与栾翎秋各方面都十分契合,甚至于他要说的话语及一半,栾翎秋便知他后面要说什么,那种精神上的满足感,让知斯远十分迷恋。
      有了知斯远,栾翎秋外出除祟时,楚洛就不再跟着了,她会留在青梭山负责看家,二人除祟回家时,楚洛已将要吃的菜摘洗干净。不论多累,知斯远都会围上围裙去厨房做饭,楚洛去厨房帮他打下手,栾翎秋则趁此在屋外那棵大树下摆弄没做完的机关零件。饭熟,三人上桌吃饭,饭桌上,三人说着听来的或看到的奇闻轶事,好不热闹。饭后,洗碗的活就是栾翎秋的,谁也抢不走,当然,不会有人愿意抢着洗碗。
      知斯远性子沉闷,栾翎秋性子欢脱,加上一个喜欢管东管西的小大人楚洛,三人性格互补,日子过得十分充实有趣,于是,离开的日子被无限后延。
      幻境一直在变换,武沐琛愈加不解了,很多举足轻重甚至平淡的生活怎么就变成一把灵剑念念不忘的时刻?
      画面再一转,应该是过去了六七年的光景,因为楚洛长成了十六七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曾经的小姑娘到了爱打扮的年纪,这日,知斯远和栾翎秋给她买了一些胭脂水粉和几件新衣裳,只可惜楚洛对描眉画眼完全没有兴致,好磨歹磨下只愿意换上一身颜色艳丽的红色衣裳,至于胭脂水粉,她一概没碰。
      栾翎秋酒足饭饱时瘫在石桌上感叹:“小骨朵真是幸运!若是吃我做的饭菜,她定不会落成现在这般水灵灵的模样,小骨朵定是要长成干黄瘪瘦的小豆芽了!”
      知斯远眸光微沉,抬眼问道:“你呢?也觉得遇见我幸运吗?”
      栾翎秋连忙站起身,挪过去给他按肩,喜眉笑眼道:“我当然更幸运了,有远哥在的这几年,我的日子别提过得有多舒坦了!吃得好睡得好,而且修为突飞猛进,简直活得赛过神仙了!”
      楚洛哼了声,道:“酸死了,得亏斯远哥年轻,不然牙都要被你酸掉了!”
      诸如此类的话知斯远虽然听了无数次,却依旧十分受用,他爽朗笑了几声,道:“嘴甜就是好,这不,这碗我帮他洗了。”
      “真贤惠啊思远哥,”栾翎秋学着楚洛的口吻褒奖道,顺手弹了弹他的耳朵,“待你日后遇到喜欢的女人,然后娶妻生子,我肯定舍不得!”
      “瞎说什么!”知斯远耳朵突然就赤红赤红的,在那红色蔓延至脸上之前,他速速收碗躲进了厨房。
      栾翎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害臊什么啊,女人两个字听都听不得?远哥,你不行啊,你都二十六了啊!”
      那时的知斯远一度认为,他们三人会一直这样平淡又充实的相处下去。
      直到幻境一转,武沐琛与他一起来到了那一日。
      知斯远与栾翎秋抓住了一只在穷途末路时逃上青梭山的邪魅。
      “远哥,你这是什么迷惑招招式,你看看他的手背。”
      知斯远定睛一看,邪魅手背上留下一块红色印记,他道:“他修为太浅,都不值得我使出大招。”
      栾翎秋嘿嘿笑:“那你也不能用华录剑柄去打他啊,宝石磕掉了怎么办?”
      “哪有这么容易掉?除非我想,否则无论无何也掉不了。行了,炼化他吧。”
      话一出口,林中突然狂风大作,顿时尘土飞杨。
      二人在遮天蔽日中迷得睁不开眼,直到耳边听不见任何动静了,知斯远才试着将眼睛睁开。
      地面上萦绕着一层散不去的黑雾,草地上长着一簇簇鲜艳欲滴的绿茎红花,诡异的一路延伸至巨大的黑色大门前。
      之前还热燥的树林变得阴冷起来,知斯远感到周身森寒。
      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黑色大门,他率先反应过来,赶忙拉住往前靠近的栾翎秋,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
      栾翎秋抬头,看着匾额上的字,问道:“轮回道?这是什么地方?门里有什么玄机?”
      幻境突然剧烈晃荡起来,显然是武沐琛被“轮回道”三个字惊到了。
      安叶零望着从未听说过却与烈火刹同宗同体的三个字,同样久久反应不过来。
      幻境里,知斯远松开栾翎秋,将邪魅从地上拎了起来,准备炼化这个伤重的邪魅。他摇头道:“不知道是什么,但突然出现定有古怪!”听见沉重的推门声,他赶忙抬头制止,“翎秋,别进去!”
      话音未落,栾翎秋已将门费力推得大开,然后闪身进去了。
      知斯远在外面叫了两声他的名字均无回应,恨得跺了下脚,气呼呼提着来不及炼化的邪魅,跟了进去。
      知斯远剑眉深拧,只见门内四周都是黑漆漆的砖墙,而且是比栾翎秋身着的黑衣更甚的黑色,他从未见过如此压抑的黑。
      知斯远丢开手里的邪魅,走到发着白色光芒的甬道,栾翎秋正站在甬道前蹙眉思考。
      沉闷的“吱呀”声在身后响起,二人回头一看,大门兀自关上了。
      二人大惊,立刻折回身去推,但无论使出多大力气,大门都纹丝未动。
      “别推了,显然我们是被人故意关了进来,靠蛮力是推不开的。”知斯远泄气道。
      栾翎秋歉疚地看着他:“远哥,这里定有古怪!那条甬道好似望不到边,也不知通向何处,不晓得能否从那里出去。”
      “好奇心害死猫!”知斯远弹了他额头一指,门内了无生机,安静到近乎可怕的程度。他拉过栾翎秋的手臂,黑暗中只有那条甬道显眼极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先别着急走上去,我觉得怎么进来怎么出去才最为安全。”
      栾翎秋乖乖点头:“哦,是吧,我也觉得。”
      正在他俩在墙上拍拍打打寻找开门机关时,被丢在地上的邪魅突然有了异状。
      半死不活的邪魅突然能自主站起身来,在震惊的四目之下,一步一挪走上那条白色甬道。
      知斯远正犹豫着该不该拦下时,两旁的黑墙上突然出现了幻境,幻境中的人正是邪魅本人。
      邪魅和他的妻儿正在篱笆小院里玩闹,看他英容笑貌,该是生前。
      知斯远盯着幻境,栾翎秋也被黑墙上的画面吸引了,蹙眉问道:“这是什么?难道我们闯入了神仙的地盘么?”
      知斯远眉目间无比严肃,道:“幻境吧,你别乱跑,待这里看着便好。”说完拽住他的手腕,防止他冷不丁又脱离自己视线以外。
      黑墙上的画面这是转换了,那邪魅正抱着妻儿尸首痛哭。
      他的妻子浑身是血,衣衫褴褛,身上暴露的刀口密密麻麻,参差不齐,一看就是被乱刀砍死的。他的孩儿身上倒没什么伤,但是脑袋已经开花,几乎碎成了泥……
      简直惨不忍睹。
      知斯远深深皱起了眉,侧目看向栾翎秋,他同样握紧了拳头,剑眉紧蹙,薄唇颤抖。
      他将手搭在栾翎秋肩膀上,轻唤道:“翎秋。”
      栾翎秋知道自己失态了,他深吸了口气,哽咽道:“没事,只是想到当初捡到楚洛时,她的娘亲同样被人捅了无数个血窟窿……她的血都流干了,还好楚洛被她护在身下毫发无伤……”
      知斯远揉了揉他的肩,安慰道:“还好她遇见了你。”
      黑墙再次发生变幻,邪魅手持两把砍柴刀,趁着月色偷偷潜入县令府邸,还没替妻儿报仇便被人团团围在了庭院中,不时也成了他们的刀下魂!
      黑墙上的幻境消失,邪魅也走到了轮回道尽头。
      待邪魅消失不见,知斯远和栾翎秋重新陷入了安静且压抑的黑暗中。
      栾翎秋道:“结束了么?”
      话音刚落,黑墙上的幻境又出现了,一名刚出生的婴儿被产婆不停拍打脚心,直到婴儿终于哭出声来。
      产婆将啼哭不止的婴儿小心裹进包被中,那婴儿的手背上赫然有一块与华录剑柄上的宝石形状一样的胎记。
      栾翎秋恍然大悟:“远哥,原来这就是轮回道啊!”
      知斯远闷闷地点了点头,今日他们发现了震撼三界的惊天大秘密,但他没有像栾翎秋那样兴奋,反而愁肠百结。
      大门这时兀自打开了。
      二人如释负重,刚从里面走出来,轮回道便蓦地消失了。
      “这是……”说话间栾翎秋蹲下身去,地上放着两把通体乌黑的长剑和一张图纸。
      知斯远朝地上看去,愈加不安起来。
      二人席地而坐,栾翎秋将黑剑从剑鞘中拔出,剑身上出现一句训诫,他念道:“引亡之灵,赴三界之阴,裁其咎。”
      念完,训诫消失。
      知斯远蹙着眉将另一把黑剑也拔了出来,这把剑果然也有一句训诫,栾翎秋看过去,读道:“灵入轮回,往生三界。”
      话毕,这句训诫也消失了。
      二人面面相觑。
      “远哥,轮回道选中我们了。”栾翎秋道。
      知斯远道:“今日之前,世人与我们,从未听说可以将邪魅送往三界之阴而后轮回转世的,你我不在道门,修为却远在普通道门弟子之上,如此看下来,确实是推广轮回道的最佳人选。但若越过对三界众生握有生杀大权的仙界或是杀邪灭祟的道门,直接将邪魅送往轮回道,定为三界正道不容。”
      栾翎秋道:“是福是祸,确实不好说。”
      二人摊开和黑剑一同出现的那张图,赫然是一种秘咒图解。
      虽不知具体是何咒,但打开图的瞬间,树林里骤起一阵令人无法忽视的森寒,让他们立刻明白这是不可能在现世里被正道承认的咒术。
      武沐琛看着那熟悉的图解,一时也百感交集,他正要凑上前看一看,自己亲爹任重道远的表情是否和自己当时一样时,幻境毫无防备又一变。
      楚洛将知斯远拉到树下的石桌旁坐好,神秘兮兮道:“斯远哥,你猜我今日在山中看到什么了?”
      知斯远知道楚洛平静地问道:“你又撞见什么奇兽了?”
      楚洛嘚瑟着道:“这次不是狩猎之事,我呀,又见到那个来过青梭山好几次的仙女了!”
      知斯远继续波澜不惊,道:“哦,就是翎秋说的武神那个亲妹妹?来就来呗,青梭山灵力旺盛,就算能够吸引九重天神仙几次下凡也太在意料之外。你翎秋哥都陪过三次不止了,你怎么还觉得稀奇?”
      楚洛顿时雀跃不已,道:“我今日看见翎秋哥和那个仙女抱在一起了——他们嘴对嘴亲了好久呢!”
      知斯远顿时五雷轰顶,不可置信望着楚洛。
      “嘴对嘴亲”不停在脑中回想,他头皮发麻,心口一阵阵收紧。被背叛的怒意和封顶的醋意,使得他的心脏撕扯般疼痛起来,从那里流向四肢百骸的血似乎是冷的,他的指尖因此冷得发疼。
      武沐琛对那感觉太熟悉了,他震惊地望向安叶零,安叶零同样在此之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此刻和他一样处在惊骇之中。
      楚洛饶有兴趣盯着知斯远看,满足地笑道:“我就知道你反应不过来,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翎秋哥真是厉害,闷了二十年,我都要快要怀疑他不喜欢女人了,结果他直接给我讨了个仙界来的嫂嫂!”
      “……我也以为他不喜欢女人,”知斯远咬牙道,他的双眼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嘴角微微抽搐,闷闷地看向迟钝的楚洛,“就我们三人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楚洛托着下巴,一脸遐想,道:“好是好,但多一个人,更热闹些岂不是更好!”
      知斯远站起身,背对着她,一脸戾气:“做饭了,去将栾翎秋叫回来吃饭。”
      那顿晚饭,是知斯远有生以来做得最失败的一次,桌上的菜没一道是好吃的,不是太闲就是太淡了,就连米饭也蒸成了夹生,还是楚洛加了一些水重新蒸了一遍才熟。
      桌上的二人如同嚼蜡一般,吃了半天也没有吃完。
      栾翎秋那晚也没有回家,知斯远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整晚。
      翌日,栾翎秋叼着根狗尾巴草哼着小曲回来了,知斯远坐在树下石桌旁。
      看着栾翎秋换了一身淡蓝色的新衣裳,他冷声问道:“你不是说只喜欢耐脏的深色衣裳?”
      “音婵说浅色更适合我。”栾翎秋甜滋滋笑道,他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咦,你怎么将黑剑拿出来了?也不怕被楚洛看到。”
      知斯远只不屑道:“音婵?突然叫这么亲切,之前不是还叫她武姑娘、武仙女?”
      栾翎秋眼神飘的老远,里面全是光,悠然道:“她叫武音婵,昨夜,我们私定终身了。”说完目光回落,定在他脸上,严肃又认真看着他,“远哥,我要娶音禅为妻!”
      知斯远以为自己做了一晚上加一上午的准备,听到他说任何话都不会再有波澜,可这一刻心脏还是疼得无以复加。
      他问道:“翎秋,你是想借她的身份,让武神承认并且支持你公布轮回道?”
      栾翎秋摇头:“远哥,你知我不是那种人,我跟音婵成亲,与她的身份没有半点关系,我想娶她,是因为我们情投意合,情之所至。”
      知斯远当然知道栾翎秋是什么样的人,他这样说不过是气急败坏又不能释放出来时的气愤之词。
      知斯远忍了忍,寒声又道:“栾翎秋,继续做个快意恩仇、无拘无束的修术者不好吗?为何非要被凡俗的情爱困住不可?”
      栾翎秋目光冷了下来,他不明白知斯远为何因他要娶亲会这般不悦,他的反应与自己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不被知斯远祝福让他很生气,他怒目而视,也直呼其名道:“知斯远,我没有被情爱困住,相反的,有了她我觉得我的日子更松快了!我不舍每一次分离的时刻,我期待每个下一次能和她见面的时刻。跟她在一起时,哪怕我们坐在一块儿只是静静地发呆,我都觉得有意义。什么是凡俗?如果这是,那我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样的凡俗。”
      知斯远捏紧了拳头,问道:“你和她才认识多久,你就笃定自己心悦她,能够和她相守漫长的一辈子?!”
      栾翎秋目光坚定,斩钉截铁道:“我当然能确定我的心意,我也能确定她同样心悦于我。远哥,男女之事,天经地义,你还没遇到,可能理解不了……你是担心此后我会将重心放在谈情说爱上,不再修行?远哥,我保证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栾翎秋还在继续火上浇油,知斯远打断道:“你是不是将轮回道的事情与她说了?”
      栾翎秋气焰陡然弱了下去,心虚道:“说、说过了……我也没想到知道轮回道存在的第二日就会遇见音婵。远哥,音婵不是外人,她早晚会知道的。”
      知斯远仅剩的骄傲被撕碎了,顿时暴跳如雷,吼道:“那你他娘的为何瞒着小骨朵!难道她是外人?!”
      栾翎秋也不甘示弱,怼了回去:“小骨朵是凡人,毫无自保能力!万一日后轮回道并不能够被人承认,你我万劫不复时,我要如何保全她!不知者无罪,我不会让她知道轮回道之事。”
      心脏疼得已经影响到知斯远的呼吸,他绝望地看着栾翎秋的眼睛,在一起六年,这是头一回觉得那双星眸里藏的不是诱惑,而是无药可解的毒药。
      再留恋沉迷下去,才是真的万劫不复之境。
      知斯远叹息一声,自嘲道:“罢了……我是迷途鹰,本就只适合寒风露宿的生活……我不该贪恋家的感觉,找上你这只堂前燕,在属于你的舒适的窝里待了整整六年……”
      栾翎秋从未见过说出这种话的知斯远,他顿时慌了,急忙解释道: “远哥,我们是家人,就算我娶了音婵,我们还是一家人啊,我们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生活!音婵说了,日后有了孩儿,她会让他像孝顺我一样孝顺你,等你老了,同样也会给你养老送终。”
      知斯远抬手阻止他说下去,痛不欲生道:“翎秋,我说‘罢了’。”
      他弯腰拿走石桌上其中一把黑剑,带着眷恋看了栾翎秋一眼,然后别过头,“听我劝,娶妻后就不要再想着轮回道的事了,好好过你期待中的好日子。”
      说完,他便毅然决然离开了石桌,离开了那棵大树。
      桌子上只剩另一把黑剑,栾翎秋望着他的背影,泪眼朦胧。
      他或许认为知斯远只是在赌气,毕竟谁会因为自己的兄弟要娶妻了,就真的能不顾六年多日日夜夜的相处,离开自己的“家人”?
      反正直至知斯远彻底消失在青梭山,栾翎秋也未追上去。
      武沐琛与安叶零在白茫茫的虚空里等了一小会儿,直到他修为耗尽,神入咒自行解咒,二人才回到现实中来。
      灵识回归,他因过度使用神入咒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瘫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安叶零额头上也全是冷汗,一边承受着第一层的刀刻之痛,一边忍受第二层知斯远的离别之苦,想必也被咒中咒折磨得够呛。
      武沐琛喘息着道:“涌出的讯息太多了,我现在脑子有点乱。”
      安叶零用袖子给他擦汗,道:“不急,先调息,过后我们慢慢梳理。”
      “差点疼死我了!”武沐琛抱怨道,无视他眼里对自己的心疼,从安叶零怀中挣脱出来,打起坐来。
      安叶零在他身边坐下,问道:“你从未见过知前辈么?”
      待晕眩的感觉慢慢过去,武沐琛缓缓摇头,道:“真的没见过,他不曾找过我……可能我爹把他的心给伤透了。”
      安叶零拿过他的手,搭在他腕上给他输入秋樟灵气。
      秋樟只有在仙者受伤的时候才有大用,像武沐琛这时只是修为不济,很快就“吃”饱了,并且没什么大的疗效。
      “舒服多了,”武沐琛道,“现在我们来盘一盘收集到的讯息。”
      安叶零点头。
      “第一,周老道在我出生之前就见过我爹,安肃,你不觉得奇怪么?”武沐琛问道。
      第一个问题就让安叶零答不上来了,他支支吾吾道:“……我,嗯,等日后回水京山了,我会问过道祖。”
      武沐琛想了想又摇头:“算了算了,我只是第一个想到这个,但这事也不急,我可不想跟你去水京山。”
      安叶零突然就一阵欣慰,因为武沐琛并没有说让他自己回水京山。
      “好。”他道。
      武沐琛又道:“第二,之所以我爹和我都被定义为邪祟,是因为我爹不知道烈火刹的存在,而我不知道轮回道的存在。”
      安叶零道:“烈火刹与轮回道虽有次序先后,却不可分割。如果要安然将它们公布于世,必须同时打开烈火刹和轮回道。”
      武沐琛感叹道:“难怪我在仁和山参悟了两年也不得其法,死活就是找不到烈火刹,原来黑剑有两把!两把剑,知前辈与我爹也是两个人,原来我缺的不是脑筋,而是队友啊!”
      安叶零不置可否,道:“两把黑剑不单单只是为了留下两句训诫,一定还有他用。”
      武沐琛深以为然,突然问道:“安肃,魔珠还带在身上么?”
      安叶零从内襟掏出黑色珠子,道:“不曾离开过。”
      武沐琛接过魔珠,意味不明地问道:“你将楚洛带在身上几百年了?”
      安叶零并未听出有什么不妥,简单答道:“自然。”
      武沐琛收回目光,将魔珠托在手心里,“问灵咒”咒起。
      周围一片寂静,楚洛未能应咒,武沐琛又念出“扇时”,谁知连本命灵物也不能应咒。
      武沐琛颓然。
      安叶零安慰道:“你的灵脉珠不比从前,修为增长不是一蹴而就之事,一下填补太多,灵脉珠陡然巨变,你身体也会吃不消。”
      武沐琛躺倒到草坪上,婆娑的树影映在他脸上,他眯着眼懒洋洋道:“嗯,道理我懂,灵脉珠只能日积月累慢慢修炼,好比那个孤佩金,得了不属于自己的修为,只会加速灵脉珠的消耗,就算我们不去炼化他,他也会死于灵脉珠极速内耗而自曝。”
      安叶零见他心中有数,稍微安心下来。
      “我们言归正传,”武沐琛道,他将魔珠举到眼睛上方,想透过日光看出了点什么,可惜魔珠黑漆漆完全不透光,“知前辈留下的黑剑就是这把乌云剑,乌云剑既然能变成一颗保护楚洛的小小珠子,是否说明它还能变成其它东西?”
      安叶零早联想到了这点,顺着往下说道:“也能变成打开烈火刹与轮回道的钥匙,虽然当初只出现了轮回道,但是两把黑剑同时出现,并且上面有着相应的训诫,其实就是在告知前辈们,需要公布的地方一共有两处。”
      日薄西山,秭归岛在绮丽的光晕下异常美丽,武沐琛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懒洋洋继续汲取灵气,继续道:“轮回道之所以选中他俩,实则以为他俩可以成事的。只是不能太肯定,所以只放出轮回道。”
      武沐琛闭上眼,他在想被知斯远带走的那把黑剑,前辈不会无缘无故刻上一根凤凰翎,专门放在石像足底留给他,莫不是想告诉他,那把黑剑在凤族?
      安叶零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武沐琛继续往下说,他倾身上前,才发现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蜷着身子睡着了。
      安叶零知道他累极了,便没有叫醒他。
      日落月升,武沐琛忽然惊醒,他猛地坐起身,盖着身上的属于安叶零的外袍从肩膀处滑落,他抬眼一看,安叶零正在他身侧闭眼打坐。
      袍子上残留着好闻的花香,以及隐隐属于安叶零身体的气息,他偷偷嗅了嗅,有点沉醉其中。一声鸟叫中,他眼睛蓦然睁大,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
      “醒了?好眠么?”听到动静,安叶零睁眼,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望着他。
      武沐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道:“天黑了?你怎么没有叫醒我?”
      安叶零伸手,拉他起来,道:“有我在,你想睡多久都可以。”
      “给你。”武沐琛将外袍递还给他。
      安叶零重新给他披上,道:“你穿着吧,夜里寒凉。”
      武沐琛正冷得不行,便坦然接受。他让安叶零再次掏出怀里的魔珠,对着它默咒,可惜楚洛依旧没有应咒,
      他叹息道:“看来,光靠吸食灵气远远不够,还得去抓些邪魅炼化,不然我这颗灵脉珠实在太难长大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有错别字的地方跟我说下哈,最近比较忙,写了没时间重新细审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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