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术淡竹叶

44、番外 梦碎

　　他还记得那一天，早上还是艳阳高照，到了下午却乌云堆积，隐隐有风雨欲来的感觉，那应该是那年夏天第一场阵雨。

　　他刚拿到A大的录取通知书，三个月前参加的全国物理竞赛成绩出乎意料，不仅是同年段的特等奖，据说破了近十年的竞赛分数记录。

　　16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出成绩的那天得瑟地逃课去操场找哥们打篮球，被班主任训话也不在意，毕竟这成绩意味着可以直接上一所高考学子都梦寐以求的大学，而且学的是他最喜欢的物理专业，意气风发，少年正当时。

　　打到大汗淋漓，班主任知道他已经拿到了A大的录取名额，什么按时上课、注意规矩都是空的，对他的成就心里自然是得意地不得了，佯装生气地交代他以后得低调一些，就摆摆手放他走了。

　　刚下课，明诚中学国际部的门口就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豪车，不清楚的路人或许还以为这是在办露天车展。

　　明诚中学国际部是江南市最富盛名的贵族中学，在这读书的学生不是家世深厚就是豪门新贵，从小就接受着精英教育。

　　诚然，在满是富二代的学校里。不乏有一些买进来混日子的学生，学的不好家里也供得起，了不得的高中送出国，国外再镀个金，回来顺顺当当接手家族事务。

　　而更多的，是家世好、成绩好，或许还有相貌好的三好学生。许其劭便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个，虽是16岁的初中生，有些同龄男生才刚刚长身体，而他早已经超过了一米八的身高，高大挺拔，人又生得俊俏，早就是各班女生追捧的对象。

　　可他对早恋一点兴趣也没有，就是各班班花向他明说好感他也不以为意，只是挠挠头发，带着和善的笑说：“谢谢，现在还太早了，我没有考虑过。”

　　又有女生追问，那可不可以排个队，等到之后他想谈恋爱了优先考虑？

　　许其劭听言只是勾着唇角笑笑：“如果那个时候你还碰得到我的话。”

　　言下之意，好好学习吧，能考上他的大学再说吧。

　　许其劭找到他们家车牌号的宾利，趁着雨还没下，司机老王加快了车速想早点回家。

　　“王叔，今天我爸我妈都在家吗？”许其劭从冰箱里拿出一杯冰可乐，边喝便问，嘴角含着笑。

　　“许总和夫人今天都在家，我出发前他们就已经到家了。”王叔透过车里的镜子看见小少爷的笑，猜想他定是有什么好事。

　　司机老王在许家做了近二十年，看着许家的企业一步一步做大，这家人福气真好，夫妻恩爱，儿子也是一顶一的优秀。

　　刚到郊外凌云湾的别墅门口，许其劭还没等司机老王下车，自己率先开门跑了进去，留下老王笑笑跟在他后面进去。

　　许其劭一进去，却看到大厅空无一人，平时爸妈在家应该会在客厅闲聊。

　　许其劭迫不及待要和他们分享，沿着客厅找了一圈都没有人，隐隐约约地下室似乎传来了交谈的声音，他往地下室走去。

　　“今天，阿勋应该20岁了，一定是个模样俊秀的少年郎了……呜呜呜呜”有低声哭诉的声音渐渐传来。

　　“小云，要向前看，阿劭很出色，他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一旁的男子把哭泣的女子揽入怀中，俊朗的眉目之中亦是伤痛之情。

　　“爸、妈！”许其劭笑着喊他们，在这地下室里的就是许世昌和顾美云，许氏企业的总裁和夫人，许其劭的父母。

　　看到来人是许其劭，顾美云赶紧伸手擦拭眼角的泪水，挤出一个微笑看他。

　　许其劭感到奇怪，妈妈平时是一个优雅、理性的人，脸上常常挂着得体温柔的笑，怎么却在地下室偷偷抹眼泪呢？

　　许其劭正被极大的快乐包围着，赶忙从包里拿出还包着信封的录取通知书，他拿到手之后一直都没舍得拆，就想当着爸妈的面一起拆开，分享他的喜悦。

　　“爸，妈。我收到A大物理系的录取通知书了！”许其劭拿起信封，献宝一样地和许世昌他们展示。

　　没想到的是，听完这句话的许世昌，眉眼都冷了下来，眼里郁色更浓。而顾美云的脸上，笑容也僵住了。

　　许其劭更觉得奇怪，没多想他们的异常表现，继续拆信封，却被许世昌一把夺过。

　　许其劭的笑容也顿住了，疑惑地看向许世昌。

　　许世昌把录取通知书折起来，冷静地看着许其劭说：“阿劭，我们之前就说过，高中送你出国读书。”

　　许其劭不能理解他的话，还是带着一丝笑问：“当时是怕我物理竞赛失败，拿不到A大的夏令营名额，可是我现在已经被成功录取了，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去美国呢？我相信A大也有最前沿的设备和老师。”

　　“我把你送去美国，是想让你学商科，将来我这个位置是要留给你的。”许世昌皱了皱眉和许其劭说。

　　许其劭听完最后一点笑意也没有了，撇着嘴角问：“我的目标是做物理研究，你一直都知道的，这么多年你也让我学物理、搞竞赛。我不懂为什么我现在拿到A大的录取通知书，你却要反悔了？”

　　许世昌望着这个倔强的儿子，他比大多数人都聪慧，又乖巧懂事，他都没想过在失去一个儿子之后，老天会再次赐予他一个这么好的孩子。

　　可是，生在许家，很多事并不由衷。

　　“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儿女有个什么兴趣都是很好的，多培养一点以后也是闪光点。但是，是主是次你要会甄别。”

　　许其劭根本无法相信这番话是从他一直敬爱的父亲口中说出来的，他从小对物理的热爱是被父亲激发出来的，他要去学竞赛，也是许世昌点头答应的，他不明白现在是哪里出了问题。

　　还有，他下来的时候明明听到他妈妈在说一个人的名字，阿勋。

　　许世昌脸色不佳，不想再和许其劭说太多，他认为年轻人的热爱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说过了就好了，该干什么不能耽误。

　　于是许世昌把录取通知书握在手上准备离开，许其劭跑上前想夺过，却始终不敢对许世昌用劲，毕竟是他最敬爱的父亲，只能看着录取通知书被他带走。

　　而顾美云，此时已无法控制平时的优雅姿态，眼泪决堤一般流下来，在精致美丽的面容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泪痕。

　　许其劭向顾美云撒娇，他知道妈妈的话爸爸一定会听，只要妈妈点头，爸爸这么纵容他一定会同意的。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一向温柔，对他可谓百依百顺的妈妈，拼命抹着眼泪，却摇着头始终不同意。

　　许其劭又气又急，见没办法说动顾美云，赶忙跑到楼上，许世昌正准备进书房，录取通知书已被他揉成一团。

　　许其劭觉得自己像被打了一巴掌一样，脸上火辣辣的，冲上去要夺回录取通知书，没想到许世昌一转头看见他就让身边的王叔将他按住。

　　许其劭此刻眼里喷火，咬着牙想要突破王叔的钳制，却因为力量差距不能动弹。

　　许世昌依然是看着他，眼神里有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外，他缓缓开口：“你应该很清楚，你作为许家的儿子，身上担负着的重任，我问你，你去学物理，是要一条道走到黑？做研究？当学者？”

　　“是。”许其劭直视着许世昌的眼睛，坚定地回复他。

　　许世昌嗤笑一声，有些笑他单纯的意思。

　　“然后呢，看着许家无人继承，被人收购，被人取代？”许世昌深邃的眼眸直直地望着许其劭，又补充道：“别忘了，你从小吃的是什么米，受到的是什么样的教育。”

　　许其劭心里愤恨极了，许世昌从来没对他说过这样刻薄的话。想到他们异常的表现，他恨恨地脱口而出：“那你怎么不去找那个阿勋？！”

　　许其劭此时嘴角勾着，带着不屑和反叛，他话说的轻佻，许其勋又是不能提及的存在。登时，许世昌的怒火就上来了：“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许世昌瞪大了双眼，怒火像要把许其劭吞噬，许其劭挺直了脖子对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很好，很好。我喂了十六年，就喂出一个白眼狼！”许世昌气极，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话。

　　许其劭的狠厉与许世昌一模一样，瞪着他：“早知道今天，我宁愿从来没生在这个家！”

　　许世昌手止不住地颤抖，满是痛苦的神色：“王军，把他房间里的书和模型都给我烧了！”

　　许其劭大喊着不要！可是王叔毕竟听的是许世昌的命令，已经派人去拿了。

　　许其劭目眦欲裂，恨极了许世昌，许世昌不再看他。

　　“王军，把少爷关在房门里，什么时候认错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他转过身去，闭上了眼，不再看许其劭，他的背影已开始显老态，此时苍老的像是垂垂老矣的老翁。

　　许其劭抗拒着，最终还是被王叔关进了房间。

　　“少爷，我是个粗人，要是哪里把您磕着了就不好了。您就和许总服个软，他在商场上打拼真的很不容易……”王军站在许其劭房门前，苦口婆心地劝说。

　　“够了！王叔，如果你要帮我爸说情，那你把门关上吧！我不会认错也不会放弃，他一天不答应，我就一天不吃饭！”许其劭板着脸坐在沙发上，眼里尽是阴沉之色。

　　王军叹息了一声，关上了门。他把许其劭的话和许世昌说了，许世昌气的把心爱的茶碗都砸碎了，咬牙切齿地说：“好！就看谁先低头！”

　　听到楼上传来茶碗砸碎的声音，还在楼下黯然神伤的顾美云担心出了什么事，连忙急匆匆地上楼，全然没有平时的优雅之态。

　　看着捂着胸口，脸开始发青的许世昌，吓得直接踩在碎掉的瓷片上，跌跌撞撞地到他跟前，马上把他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拿出来给他吃。

　　过了会许世昌的脸才慢慢恢复了血色，他仍然呼吸不畅，捂着胸口大喘气。而顾美云只穿了一双薄拖鞋，娇生惯养这么多年，皮肤仍然嫩得和二十岁的小姑娘一样，此时白皙鲜嫩的脚被划出了口子，有血汩汩流出。

　　顾美云此时顾不得疼痛，抹着泪问：“世昌，为什么不告诉阿劭呢？”

　　许世昌缓缓摇了摇头，顾美云帮他梳理着前胸，他缓慢地说：“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他和我太像了。”

　　说到这他顿住了，柔情似水地看向顾美云，有千言万语要与她诉说：“当初……如果不是结识你，我也会想一走了之，想去完成我想做的事。”

　　顾美云捂住嘴，点点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下来，让他别说了，她都懂。

　　“阿劭他很倔，他是真心想去做研究，如果不把后路都给他断了，他不会甘心的……”许世昌好转，用手轻拍着顾美云，又将手覆在她上面。

　　“希望……你不要怪我。如果我有办法，我不想逼他放弃。”许世昌眼里也浸了哀伤之色，当初他为了顾美云才甘愿回来继承家业，放弃他所钟爱的设计事业，他的作品已经在米兰展会上大放光彩，可以说在设计界是前途无量，为了顾美云，他愿意回到这巨大的牢笼之中，为了能与世家名媛的她结为连理。

　　顾美云哭着点头，也将手覆在他手上：“我懂，我懂，你一定要保护好身体，我真的无法想象……”

　　顾美云哭倒在许世昌的怀里，两个人都是哀叹连连。

　　他们想到许其劭会为了这件事执着，可他的执着还是超乎了他们的想象。整整七天，只喝了点水，滴米未进，谁来都不开门，除非许世昌同意让他去A大。

　　等到顾美云哭成泪人，叫来佣人把门锁撬开，才发现许其劭蜷缩着躺在地上，嘴唇苍白毫无血色，鲜活俊秀的脸上此时憔悴不堪，已经晕过去了。

　　顾美云也差点昏过去，被许世昌稳稳托住，赶忙送到私家医院送入急救室，所幸只是饿过头，还未引起后遗症。

　　在医院躺了三天之后，许其劭才悠悠醒转，开口的第一句就是，什么时候可以去报到。

　　顾美云再也承受不住失去孩子的痛苦了，点头答应，都依他，都依他。

　　可许世昌还是理智战胜了关怀，确认他无碍之后，和他谈条件：“如果你确实是做研究的料，那你就自己考上A大，如果你高考还上的了，我不拦你。”

　　许其劭望着许世昌深邃看不清的眼神，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如果他再负隅顽抗，许世昌一定不会纵着他，他了解自己父亲的行事风格。虽然他的承诺不一定兑现，但这一定是他目前唯一的机会。

　　“好。”许其劭的声音仍然沙哑，坚定地答应了他的条件。

　　许世昌几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既然你不想做许家的儿子，要出这个家门，那你从今天开始就搬出去，我们不会再管你，如果你高考考上了，你再回来。考不上，没有商量的余地，好好地做一个合格的接班人。”

　　顾美云听完也震惊了，捂着嘴摇着头，哀求他不要这么狠绝。但是许世昌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更改，许其劭冷笑一声，作势就要爬起来。

　　顾美云连忙护着他，让他养好身体再走。

　　许其劭不顾劝阻，没有许世昌的命令，无人会拦他，他跟着车回到了私家别墅，短短几日这里已经完全变得陌生。

　　他拾级而上，还在转角处看见了破碎的模型，还是许世昌从国外带回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此时，破碎不堪就躺在那里，可见其他模型，也早已五马分尸了。

　　许其劭伸出手，极尽温柔地将模型抱在手上，一步一步回到了房间，除了书和几件衣服，他什么都没有拿走。

　　顾美云握着他的衣袖，哭着求他不要走，再和许世昌说一说，他最疼爱你，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痛苦的。

　　许其劭头也没回，将顾美云的手从身上拿开，昂首挺胸地走了。

　　顾美云哭倒在地上，又恍然想起什么，赶紧暗中联系老王在他包里放张银行卡备用，用残余的最后一点力气打完电话，她只能瘫倒在地上小声啜泣。

　　许其劭挺直着腰走出大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他才回头望了一眼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平时最疼爱他的李婶、朱婶，此时也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满脸担心地望着他，二楼窗帘被拉开了一个角，妈妈哭成泪人一样目送着他。

　　许其劭还是走了，转过身再没回头。

　　曾经给予他所有勇气与希望的地方，他最敬爱的父亲母亲和他追逐的梦想，在同一天离他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