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低绿枝》芳客

20、第 20 章

　　心里有鬼的人，就格外敏感些，绿枝见誉王注意到了自己的手，下意识地难免慌了神，撂开筷子飞快站起来，却在刚一站定时，顿觉天旋地转。

　　她向来有这个毛病，但凡蹲坐时间久了些，再起身就容易犯晕，还是这十年没滋补上什么营养的缘故，身子较常人更亏虚不足。

　　好在誉王及时搀住了她，一双手宽厚而有力地握住腕臂，惊觉这姑娘实在是细弱的过分了，那分量跟只小鸡仔没什么两样。

　　他早年间也是苦出来的，挣活不容易，就算在这煌煌天家里，作为最底层的宫人其实也比外头好不到哪里去，有权势的奴才富得流油，比正经小主子还体面，可没权没势的呢，能吃到的饭食都是旁人剩下来的，处处受尽苛待。

　　誉王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但这宫女同他也算相熟了，为自己办事，上位者总要多体恤多怜悯，所以他特地叫来齐少原，让人包好一些小食点心递给她，嘱咐道：“替我做事，好赖吃饭上是不会亏待你的，往后馋什么了尽管来这儿说，好好将养住身子，你太瘦了。”

　　就像养家雀儿，怕饿着了，怕瘦了，总归惦念上了，自觉她已经和其余那些宫女不一样。

　　齐少原嗳了声，在旁附和道：“奴才瞧着绿枝姑娘也忒瘦了，往后姑娘爱吃什么说一声就是了，这么大的尚食局，最不短缺的就是吃食。”

　　在背光阴暗处走了这么多年，心心念念都是家国倾覆的大事，可忽然有一日，有人提点你要吃饱穿暖，这种最家常的关怀，透着脉脉温情，小女孩儿心里那处最柔软的地方就会被触动。

　　绿枝一面提拎着吃食拜谢，一面在想，誉王可真是个好人啊。

　　但这份好维持不过一天，该做的还是要做，在她的引导下，誉王早太子一步来到了春韵阁。

　　水袖碧衫的美人儿临镜而坐，见到来人是他，精心描绘的妆面上是掩藏不住的惊讶，誉王阔步跨槛入内，美人起来行礼的同时，不住地朝他身后张望。

　　誉王知道她在期盼着太子，不留情面地打破了她的憧憬，“宿微姑娘，太子殿下并没有来。”

　　对面人迟迟哦了声，复抬起那秋水剪瞳，柔声道：“誉王殿下找奴婢，是要同奴婢说什么吗？”

　　誉王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荡，很奇怪，或许是自己样貌不俗，所以面对这样的绝色心中竟没有掀起一丝涟漪，长得好不过是上天恩赐，反而后天养成的品行，才是考量人的第一道关卡。

　　红妆总成白骨，盛载了太多欲望和野心的皮囊，绮丽之下是肮脏的俗念，他是绝对不会沾染半分这样的女人，所以说话也不顾忌怜香惜玉，开门见山道：“太子是正人君子，出身尊贵，往后必定要继承大统，只不过在这之前，总会有那么一些人想尽办法要把他拉下储君之位，不论宿微姑娘背后是谁，我都要奉劝你一句，有些富贵是消受不起的，若是一意孤行，恐怕最后就会落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绿枝看着大义凛然的誉王，他和昨日又很不一样，仿佛对那份温柔从不会给到宿微，她突然心中升出一个想头，那就是对于誉王而言，平庸的绿枝恐怕要比绝艳的宿微更得他心。

　　但，又怎么可能呢，这世上男子多是薄幸，见异思迁，贪恋美色，这是他们的共性。

　　绿枝歪着头，饶有兴趣道：“殿下是觉得奴婢高攀不起太子，所以特来劝说的吗？”

　　誉王说不是，“若你只是个寻常女子，太子愿意纳你那是内帷私事，可你显然是别有目的，安排指使你的人是康王也好，舒王也罢，太子受你蛊惑，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会被你哄骗住。”

　　绿枝慢慢颔首，眼角余光却流连在镜中映出的帘门上，“殿下说的很对，奴婢确实不该高攀....”

　　她说这话时，誉王明显松了口气，既然能听进去，也就省了许多麻烦，可下一刻，一具温软的身体就倚在了他的怀里，像灵活的蛇紧紧纠缠住了他。

　　他悚然一惊，转眼间怀中的女子已经将衣领褪到了脖颈之下，她亲昵贴着他，朱唇轻轻咬住耳垂一点，低声戏谑道：“那奴婢来攀攀您吧....”

　　誉王浑身僵硬，等回过神来那张脸顿时涨成了紫红色，拉扯间猛地将人推开，又急又羞道：“你疯了不成！”

　　倒地的美人春眼含泪，鬓斜钗歪，拿绢子捧住脸低低饮泣，而他自己呢，腰间的革带也松了一大半。

　　“你们在做什么！”

　　门口一声怒喝，俨然是太子过来了，誉王闭上了眼，知道自己算是着了她的道。

　　这副场景活生生落在了太子眼中，不论他怎么辩白，宿微一口咬定是誉王欲行不轨之事，而誉王也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得知二人的行踪，他的一片淳淳之心，是那么的苍白而无力。

　　太子将心爱的美人扶起来安慰着，转头对誉王咬牙切齿道：“本宫从未想到，你居然是这样一个人，怪不得一直对微儿如此不善，原来是早起了龌龊之心！”

　　这一刻，多坚固的兄弟情分都被瓦解了，绿枝看着誉王如此无措，脸色愁云惨淡，伸出了手想去拉太子，却只碰到一片在指尖溜走的衣袖。

　　她好像听到了心碎一地的声音，朝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只可惜后者没有接收到，垂头丧气的模样，仿佛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后来太子的抚慰，立誓要将给她‘奉仪’的位份云云，她都混沌听着，并不往心里去，等摆脱了人后，匆匆换回绿枝的衣着打扮，就折了回去。

　　果然在春韵阁不远处的一座宝顶环亭里发现了他。

　　誉王彼时已经醉醺醺的，只见他抱着酒坛子，仰脖往嘴里灌酒，喝了一半，撒了一半，所以喝得极快，酒坛见了底就往旁边一撇，圆坛子顺着台阶，滴溜溜的滚到自己脚边。

　　绿枝弯腰拾了起来，放回桌上，誉王也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微微上挑着泛红的眼尾，说：“是你？”

　　到底是她一手策划的，于心实在不落忍，她甚至能看到他密密的睫羽上挂了星点晶莹，能使男儿弹泪的，恐怕是伤心到骨子里去了。

　　唉，何必呢，要是你不掺和进去这事，不对宿微如此耿耿于怀，自己又何必要害你呢。

　　绿枝这样想着，实在怪他多管闲事了。她坐在他对面，细声细语道：“殿下，酒吃多了伤身。”

　　誉王自嘲式的扯了扯嘴角，“伤身又算得了什么，一个心死之人，什么都不重要了...”

　　说着又开了一坛酒，准备继续灌，绿枝按住了他的手腕，耐心开解人道：“您是个极好的人，不论什么事都实在不必这样伤情，人活一世，不为着旁人，单为自己。就算是多大的不如意，过几年回头再看看，都是不过云烟。”

　　果然这话奏了效，誉王双眼迷离地望着她，“是么...也许是吧。只是很难过我对太子殿下一片忠心，手足情深却抵不过一个女人，从前我还真的以为情比金坚，这宫里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康王舒王捉弄，德妃冷慢，唯有他...我是真心想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的，现在看来他似乎并不当回事。”

　　他越是这么说，绿枝心里越是愧怍，毕竟始作俑者是她。但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化解已经产生的隔阂，她只能干巴巴道：“会好的，都会好的。”

　　誉王也许是真心死了吧，也不在乎对面坐着的不过是个小宫女，开了话闸吐露心扉，他说起了闫子芳一事。

　　“朝堂近来出了件有意思的事，一个恶名昭著的贪官，考评竟是个优等，有人设了圈套让太子钻进去，到最后刀锋却落在了我头上。太子愿意在皇后面前保我，以一月为限捉出背后之人，只可惜，一月未到，我和太子之间的情分就尽了。今日过后，我就会去求皇后，远远指个藩府过去度日，再不踏进京城一步。”

　　他推了酒过去，“你往后也不必再替我监视那位宿微姑娘了。来，陪我喝一杯！”

　　大抵喝多了酒的人，都爱撺掇别人喝酒，在誉王的灼灼目光下，绿枝真就倒了一杯，强忍着不适吃了一小口。

　　才一咽下去，就有火烧延伸至五脏六腑，唇齿间一股辛辣，急得她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站了起来。

　　“不成不成，这酒怎么这么怪！”

　　自然是引得誉王大笑，“看来是个没开过荤腥的，喝酒都是这样，初尝不如何，多喝几口就知道其中妙处了。如若不然，为何古往今来如此多人说酒有妙处？”

　　他哄起人来眼里有星河灿烂，映着那张近乎完美无暇的脸，很容易让她晕头转向。

　　奇怪，分明还是那样的眉眼，可为何从前她能无动于衷呢。绿枝感觉心里某块地方在被瓦解冰消，她暗自嘟囔，这姓秦的老家伙不是个东西，但生的这个儿子确实够美得惨绝人寰。

　　所以在他的蛊惑下，绿枝捏着鼻子又喝了一大口，却没想过有些人是不能沾酒的，哪怕只是一小杯，也足够叫她晕头转向找不到东南西北。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了，依稀记得自己脱了鞋踩在桌子上，同誉王勾肩搭背，就差没当场插香拜把子了。

　　等绿枝再醒来，是躺在一张黑漆螺钿床上，豆绿色的帐幔隐隐绰绰，层纱上挂着流苏穗子，在司设局做久了，但看帘帐就能知道是御苑哪个宫殿的偏间里。

　　后脑勺还是一阵阵发胀，绿枝撑着身子起来，已然想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余光窥见窗屉子外漆黑一片，下意识惊呼道‘不好’！

　　“司设局那头，我替你传过信了，这儿原是供外命妇进宫参见歇脚的地方，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你尽管歇着。”

　　旁边冷不丁飘来一句，绿枝转头，对上了那双通红的眼。

　　才还风华正茂的人物，转眼间竟鬓发散乱，衣冠不整，脸上还多了一道淡淡的红痕，支颐点灯苦熬到了现在。

　　绿枝讷讷的，脱口而出道：“殿下这是....我没酒后乱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