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民国]》弹冠按剑

15、Chapter14 戏外之音

　　虽说有着被赵择麟称为“懒惰的智慧”的拜年飞片，可总有不能偷懒要去亲自面见的人，而与对方所约的碰面地点不是别处，正是唐梁梨园。

　　也正是此行，赵择麟这才知道原来那些表面上看着大义凛然振振有词的商贾老板，不少却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们表面上西装革履夹着雪茄，挺着啤酒肚大谈民族主义，假装事业有成赤诚爱国，但背地里却都是那副腐烂样，男人贪图的金钱权利地位美人，他们没有一个不贪不馋，甚至不少人为了自己的财路亨通卖官受贿走私违禁，发着为国人所不齿的国难财。

　　当然，赵择麟当然也不会认为曾以飙车、纵马、玩枪、在女人堆里鬼混为乐的自己，就有站在道德至高点上指摘斥骂他们的权利——

　　人都是有缺陷与破绽的，大家都是糊了层皮的千年老妖，谁也别比谁更高贵。

　　*

　　“今个这戏院里怎么没人？”

　　洽谈完买卖交接的内容步出厢房，看着院内一片空落落，赵择麟不免觉着有些纳闷，毕竟今个已是大年初八，节假日爆火的唐梁梨园今日怎地也不该如这般门可罗雀。

　　赵择麟一回头，却见沈清河穿着一身绣有银丝牡丹的戏服站在高台上，神情透着几分莫测。

　　“今天这戏——”沈清河抬眸淡淡睨向台下唯一的观众赵择麟，眼波流转间横生一段秋波，“只唱给你听。”

　　赵择麟一愣，但他还没反应过来，高台上的沈清河却已开腔：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犹如丝绸发梢上轻盈淌过的那丝月华流光，沈清河嗓音轻启，尾音上扬，声音虽不大但却透着股难言的勾人心魄。

　　二三句轻启，尔后声势渐扬，但却并非一蹶而就，而是轻柔平缓，如坠云端。那嗓音如莺啼般悠扬，似濯泉般清泠，却透着几分娇媚，水光盈盈，春花含苞，平徐而婉转。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台上，沈清河莲步轻移，手捏兰花，眼睛看向哪里，哪儿便随之漾了起来，一颦一笑间皆是柔情似水，哪里还能瞧得出平日里生人勿近的冷冽劲儿？倒仿佛真成了那怀春至情的名门闺秀杜丽娘了。

　　嘹嘹呖呖，敲冰戛玉；唱做念打，一板一眼。虽少了嗳仔品箫相和以及春香的帮衬对戏，但仅沈清河一人却也足以撑得起这一台游园惊梦。

　　“……春呵春! 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赵择麟看得痴怔，而唱罢这一出的沈清河却已唱完那最后一句，轻敛牡丹折扇，轻转水袖，步履蹁跹的款款下了台。

　　*

　　待赵择麟至于后台箱位，沈清河已经卸去了发片头饰，换回了常服，但脸上却还残着些未脱净的胭脂水粉，透出些朱唇玉面的味道。

　　“如何？”

　　沈清河开口问道，但手上脱妆的动作却是未停。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虽说沈清河方才唱的那一出“游园惊梦”称得上是这折戏中精华名声所在，可自从京剧异军突起，昆曲便日趋衰颓，渐渐唱得少了。故而赵择麟也就只能隐约从这题词种隐约感受出这戏大抵讲的是情爱。

　　毕竟在赵择麟看来从古至今的那些戏折子虽浩如烟海，可里头所写的不总都是那些劳什自才子佳人王侯将相，又有甚么本质分别？

　　但他却不知自己有朝一日却会对这句话深感戚戚。

　　面对询问，赵择麟并没有说话，却是以一阵大声抚掌作应，他虽然对戏文七窍通了六窍，但身为一介正儿八经的纨绔膏粱，却从不吝啬发现美并对之大加赞扬。

　　沈清河方才那出戏自然是唱得极好，在今日之前赵择麟一直以为对方只适合扮那种活泼泼辣、锋芒毕露的花旦，或是被插靠旗、潇洒利落的刀马旦。但眼前的沈清河却仿佛像是为戏而生，旦角也好青衣也罢，他都能将之扮得活灵活现，水袖一抛是一出清丽妩媚的风姿绰约，长翎一扬便是另一出风华绝代，无怪乎其能居上海滩四大名伶之首。

　　“好，当然是好。”

　　摩挲了下下巴，赵择麟认真思忖着砸吧了下嘴，面上虽是一本正经，但却语出惊人：

　　“嗯……这戏不错，留着下次逗小姑娘时把这戏折子念给她们听，保准喜欢。”

　　“……国粹是这么给你糟蹋的吗？”

　　方才卸完妆以清水敷面的沈清河咬牙切齿，额角的青筋不由跳了跳。

　　“先前不是你说这戏曲是唱给人民大众听的吗？”

　　丝毫不觉着自己哪里说得不妥，赵择麟满脸的理所当然。

　　“……”

　　沈清河扶额，这下他算是知道到底什么叫做扶不上墙的阿斗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方才那戏是真唱得好，我先前也听凤绫儿唱过这出，但她唱得却不如你，明明按性别年纪来说她才合该更像戏折子中的闺门旦，可她却就是没有没有你方才台上的那般活灵活现。不过她先前还给我唱过一出戏，那出戏虽然技法仍不够精妙，但其间情谊倒是不错，叫什么琵……琵琶……”

　　见赵择麟纠结着眉眼面露苦恼，沈清河接过话头，悠悠唱道：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对对对……就是这句！”

　　赵择麟激动得一拍大腿。

　　沈清河见状嘴边的笑意愈深，只怕凤陵儿唱的这出《琵琶记》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戏剖意告白呢。

　　落花有意，奈何这流水却是个傻子。

　　“她的苗子在同龄人中已算得上翘楚，悟性足了，差的不过只是时间与锤炼，只要有好师傅教授不生杂心思走了歪路，日后出名成角儿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沈清河站起身来，徐徐评道，脱去了妆面的他眉目间少了几分浓墨重彩的张扬妩丽，又恢复了平日的锋冽清俊。

　　“……你不讨厌她，不怕她后来居上抢了你的风头？”

　　见对方居然行得这般磊落无分毫小家子私心，赵择麟心下不免生出几分骇怪。

　　“我为什么要和人家小姑娘过不去？”

　　沈清河眉锋略挑，眸中生出几分狐疑。

　　沈清河站起了身，但赵择麟却是寻着张软凳坐了下来，方才他在厢房中端坐久了，眼下自不可能再坐得端正，自是翘着二郎腿半搭着胳膊，懒洋洋地倚在那靠背上，而后紧跟着的却是张口就来的浑话：

　　“我这么有魅力，当然是吃本少爷的醋呗。”

　　“……”

　　沈清河语塞，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毕竟这戏院中来往的大多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所见过的达官贵人自然也不在少数，可却也着实没见过比赵择麟更加没脸没皮的人。

　　不过赵择麟近来也是古怪，一改先前沾花惹草四处留情的秉性，整日里便是腻在宅府库房，时常有意无意地在叶问嘉面前晃悠咨询，做出一副虚心向学勤恳工作的模样。

　　他确实求贤若渴，但这番“求贤”却带了些不一般的味道。

　　＊

　　见四下无人，疲乏了一上午的赵择麟下意识地便将手摸向上衣口袋想要掏烟，但他点上烟刚才吸了一口，下一瞬那才冒上火星的香烟便被人一把掐灭。

　　赵择麟心下一惊，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么对他，当他一脸莫名其妙地扭过头去，便见沈清河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面前。

　　沈清河皱了皱眉：“我讨厌这味。”

　　赵择麟被气笑了。

　　“你是我媳妇啊？管这么宽？”

　　见对方毫不留情地甩自己一记眼刀，赵择麟摊了摊手，把烟盒放回了兜内，彻底捻熄了烟头，举手缴械：

　　“得，不抽就不抽。”

　　谁让你长得好看，赵择麟在心里暗自补了句。

　　赵择麟从来都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在他眼里香花赠美人，宝刀配英雄，总归是要有人衬托有人懂得的，要不然那些话本子中的武林大侠们切磋比试为什么全都跑到群山之巅或是大庭广众之下？毕竟，若是在深山老林中赢了也不过是孤芳自赏独孤求败，激不起波澜亦无甚意思。

　　沉默片刻，沈清河忽而低声道：

　　“……我娘当年是抽大烟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