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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Chapter12 夙愿难平 ...

  •   此番父亲虽被救出了牢狱,却也因而多挨了一身伤,这对因先前赵克己一事而急火攻心的赵鹏程来说更如雪上加霜,使他不复硬朗的身体渐日衰颓了下去。

      快天亮的时候,昨夜在手术室外守了一整夜的赵择麟实在没忍住眼皮的上下打架,迷瞪着浅浅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段时日的心力交瘁,饶是梦里赵择麟仍觉着身上一阵发寒,冷风像是不要命似地顺着他的毛孔往五脏六腑里钻。可睡到一半他却忽而觉着身上一暖,再一睁眼便见身上多披了件呢绒外衫,而这外杉的主人也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身侧,同他并排坐在一条长椅上,而更让赵择麟感到诧异的是,自己竟不知何时倚在了对方肩头。

      “……”

      当睁眼恰巧对上叶问嘉镜片后萦着层流光的低垂眉睫,赵择麟甫然一怔,尔后触电般地把脑袋缩头乌龟似地缩了回去。

      他张了张嘴,正想问对方为什么也在这里,但正巧楣上“手术中”的红灯恰巧熄了,穿着白大褂的一声从手术室的大门中走了出来,赵择麟连忙走了过去。

      *

      ”我爹他……?”

      赵择麟还在斟酌着措辞,走出的医生却已摇了摇头,白纱布口罩上露出的眼睛因看惯了乱世中的太多悲欢生死而显得冷静到几近麻木。

      “病人醒来后便一直在念叨着一个名字,和他同姓,想来便该是您。”

      “……再陪陪他吧,现在这比医药更重要。”

      说罢,在赵择麟还在愣怔之际,医生便已转身离去。

      初冬寒风穿堂而过,撩起病房浅蓝的帘纱,刺鼻的消毒水味随之萦绕鼻尖。

      被裹在一片素白色床被中的老爷子鬓角花白,模样憔悴,面颊上的法令纹好似两道难填的沟壑。去掉富商大贾的冠冕名头,父亲也不过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老头,瘦小干瘪、满面苍颓,甚至因常年抽烟而更显面黄肌瘦。

      这是从小到大一直生在安适富贵乡中的赵择麟第一次感觉到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如此易逝,尤其是在这乱世之中。

      “爹,我在。”

      麻醉药效过去,病床上罩着呼吸机的父亲睁开了眼睛,他颤巍巍地动了动手指,“咿咿呀呀”地似乎想说些什么,赵择麟赶忙上前凑近了些,握住了赵鹏程枯枝般消瘦的手。

      “……克己……赵克己……”

      见父亲在此时微声唤的仍是大哥的名字,赵择麟一时语塞,内心不由生出几分复杂。

      向来抱诚守真的父亲心下一直记着好友临终前的嘱托,赵克己虽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可这些年来爹对大哥一直视如己出,不是亲子却胜似亲子。见自己这般烂泥扶不上墙,爹甚至存了让大哥继承家业的打算,故而对其的历练便也多了些,只是却未曾想竟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看到了随之步入房内的叶问嘉,赵鹏程有些吃力地略略支起了声,叶问嘉察言观色,见状便很是自然地走上前来,俯身侧耳。

      “叶先生,咳咳咳……虽然我们相处时间并不算太长,可通过这段时间我能看出你是个有能力的年轻人,麻烦我死后帮我照看好钱庄还有择麟这混小子,看着他娶妻生子,咳、咳咳咳……”

      话音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戛然而止,赵择麟忙跨步上前,走到赵鹏程背后替他顺气。

      待爹的气息重归平稳后,赵择麟抬眸瞥了身侧的叶问嘉一眼,但后者神色并无丝毫异样,却是开口:

      “赵老爷您放心,当年是您在我拮据之际慷慨解囊,才使我得以学成归来,叶某不才,却也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叶问嘉这话说得浅淡,但语气却显透出几分真诚。他身上有种很奇怪的魔力,言行永远温润如玉如沐春风,却偏生一两拨千金,让人无端地便想要去信任亲近。

      “好好好,很好,咳咳……我没看错人。”

      赵鹏程面露欣慰,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神情复杂的赵择麟:

      “我同这小子还有些话说……”

      叶问嘉退出病房后,赵鹏程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

      “……你刚才在心里犯嘀咕罢?但爹眼下也是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若是你大哥还在……”

      赵鹏程终是难再说下去,一行清泪自因苍老而浑浊的眼中滑落。

      “爹……”

      赵择麟很想说“这不是您的错”,可这句话却仿佛如鲠在喉,上不去也下不来,让他心里闷堵着极不痛快。

      既然话说不出口,赵择麟只好更加用力地握紧了赵鹏程布满烟茧的手,却发现父亲的手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粗糙苍老。

      “不过,咳咳……”从悲恸中抽出心神赵鹏程轻咳两声,尔后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戒告几分规劝道,“叶先生他的确很有能力,有他在赵氏钱庄我并不操心,可他总归不是自家人,无论何时你终究还是要对他存三分戒心。”

      “我今后要好好管理钱庄,和黄小姐成婚,不再任性,不能让我们赵家的家业败坏在我手上。”

      “这些我知道的,爹……我都知道。”

      “你真的……长大了……”

      听到赵择麟的这番话语,赵鹏程先前郁结着的眉锋舒展开来,原本黯淡的眼中透出几分光亮,面上亦随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感受着手中握住的左手蓦然一沉,赵择麟心下一惊,果见面罩上的白雾骤然消失殆尽,那声象征着归零的“哔——”声冷酷响起,心电图上那道本就微弱的曲线随之化为平直。而伴随着周匝护士喧闹嘈杂的脚步声,这位大半辈子摸爬滚打、叱咤上海滩的富贾面上已了无了生气。

      *

      七日后,棺椁下葬,赵择麟把父亲埋在了大哥的衣冠冢旁。

      父亲死了,可他写下的那句话却一直在赵择麟脑海中盘桓回响——

      “小心身边人。”

      大哥出事后,赵择麟并不是没有尝试着去排查庄内的内鬼究竟是谁,可他虽确然揪到过几个手脚不干净,污过庄内钱财的小喽啰,但却皆无足轻重,凭他们那些档子拙劣手段断不可能撼动赵家基业分毫。

      ……那这身边人到底是谁?

      赵择麟心下惴惴,但眼下他却是连经营自家钱庄商铺都自顾不暇,更遑论其他,便只得将排查一事暂且搁置。

      “书到用时方恨少”,赵择麟现在开始后悔,后悔自己这前十九年的的不学无术,才让他现在打理这偌大的家业时这般力不从心。

      赵择麟在心中暗自想道,或许叶问嘉先前说得不错,失了父亲的庇佑,在这偌大一个上海滩,他的确什么也不是。

      *

      院内的八角腊梅已开,冰肌玉骨,暗香疏影,伴着落下的几场新雪,整个上海滩都笼罩在一片灰雾蒙蒙中,而这团阴云不光浮于被洋楼尖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际,也同样笼罩在每个上海人民乃至中国子民的心头。

      去年夏天北伐军横渡长江,一路攻克长沙、武汉、南京,长驱直入,并在年初时直达上海,各租界人心惶惶,英、美、法、意等国也纷纷派兵聚赶于此,黄浦江上军舰满布,外国士兵全副武装,随时准备与北伐军交战,局势一片紧张。

      虽说北伐军最终并未进入租界,繁华城区依旧为列强所占,但下半年以来,各地的起义愈演愈烈,武汉、南昌、广州三地相继爆发起.义.政.变,上海滩的局势亦无一刻求得安宁,便是前几日法租界内传得沸沸扬扬的那场枪案,都足以刺激到民众如弓弦惊鸟般紧绷已久的内心。

      虽说如今局势愈发错综晦暗,政界连带着商界俱是不安,但政局的动荡却也给民族工商业带来了新的契机。

      看着“南三行”、“北四行”、“四小行”等银行集团的浓墨登场,哪怕纨绔高粱如赵择麟都知道继续墨守成规肯定难再挽救钱庄江河日下的局面,但至于究竟该如何做,他心里却也完全没底。

      与赵择麟的整日愁眉苦脸,抽烟数飙增头发都薅掉大把相反,叶问嘉却极得心应手,其手下所控的小半资本被他梳理重整,盘活重发了出去,轻松得如同砍瓜切菜。

      见此情形,一个头几个大的赵择麟便干脆又把另小半资产放手给了叶问嘉。而叶问嘉也果真不负其望,他将其按量参股入了香烟、煤炭、船运、铁路等业,又借招牌广告乃至赠送活动大打宣传,时又恰逢国民政府兴实业、大搞国民经济建设,其后仅一月便教之翻了两番,骇得这快十九年来第一次瞧见钱生钱、利滚利的赵择麟惊掉了下巴。

      *

      “谢谢。”

      以余光瞥见递上桌前的那杯腾腾热气的祁门红茶,叶问嘉低音道了声谢,声音清醇好似冬泉,低沉悦耳,但从始至终,他的视线并未从眼前的账目上抽离分毫。

      见叶问嘉对自己的到来视若无睹,赵择麟也不恼,懒洋洋地往对方办公的那张酸木枝长桌上撑手一倚。

      赵择麟肩宽腰窄,双腿修长,生得丰神俊朗一表人才,眉目噙笑时不知能迷倒多少春闺少女,但却偏偏像是软了骨头,站没站样坐没坐样,倒也真不免旁人扼腕道句白瞎了这般好相貌,而在此时他身上那股子的慵懒劲却更是一览无遗。

      因这段时间压力大,赵择麟本下意识地便往口袋里摸,但他想了想,终还是把那根已经抽出烟条又重新塞回了盒中。

      叩门声恰到好处地响起,仆佣把干洗好的外套送到叶问嘉手上,他便直接把那呢绒外套往其主人身上一披,还顺带漫不经心地随手掸了掸上头并不存在的纤尘。叶问嘉这下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再视而不见,捏握着会计报表的他便抬起了眼眸,雪亮镜片映照出赵择麟的面容。

      “衣服还给你了,送到外头专门的洗衣店洗的,洗得很干净,你放心。”

      对方虽从未表露承认过,但赵择麟却是笃定对方定有洁癖与强迫症,从他每次摆放书籍永远都要按首字母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中便可见一斑。

      叶问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权当默认,场面一时再度陷入了沉默。但忽地,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叶问嘉抬眸看了面前慵散倚着的赵择麟,像是不经意般地开口问道:

      “我前些日子路过书房,看到架上放着的《草砌虫鸣集》,这抄本现下在外已经绝版,颇难再寻,不知赵少爷可否割爱借予在下?”

      “都说了别再叫我赵少爷。”

      听到对方这番总是无端透着些疏离却滴水不漏,寻不着任何破绽的官话,赵择麟心下莫名觉着一阵烦躁,便敛去了面上笑意,霎时皱紧了眉锋,但对方下一瞬的举动却反而让他一时无语。

      “……择麟?”

      将手中账目报表细细叠成一沓后,叶问嘉将视线从上抽离,转而将之重新投向身侧的赵择麟,那目光清清透透、浅浅淡淡,却如一纸鸿毛,蹭着赵择麟的心尖撩拨而过。

      现下却是轮到赵择麟语塞凝噎,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能叫得这般亲昵,还这般坦荡自然,让他一时很不习惯,过了半晌他才有些别扭似道:

      “……你要借我待会让佣人给你送来便是,反正这些玩意放在我那,最大的用处也不过是落落灰、垫桌脚罢了,还不若送给你,好教它也生些作用。”

      满不在乎地落下这么一句,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心下泛起的无端慌悸,赵择麟抽身便走出了公室。

      至于室外,未消化干净的雪光映得赵择麟眼前一片皑皑,他眯了眯眼睛,终还是没能忍住,从盒中摸出一根哈德门,倚在巷角闷吸一口,吞云吐雾了起来。

      不知怎地,赵择麟脑中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看的从为数不多的书中记下的一番话:

      “男人肯买糖、衣料、化妆品,送给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么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接口,而且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但想着想着,赵择麟心底却又兀自觉着一阵好笑,他和叶问嘉谁也不是女人,况且只怕到现在对方心里装着的仍是他那新婚便意外逝世的亡妻——

      更何况,大多数时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地想要在接近了解对方罢了。

      虽说心下仍觉着哪里奇怪、抑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但碍于着实道不上来,赵择麟却也只得作罢。他站起身,迎着冷风裹了裹身上的驼色大衣,尔后随手一丢,那并未被完全捻熄的烟头在空中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跌入桶内,暗红的星火稍稍一闪,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人肯买糖、衣料、化妆品,送给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么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接口,而且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送和借有很大区别。送,人不一定收;收了,也只这一次接触。借,一定有还,于是就有了两次接触,恰好应了那句老话:一回生,二回熟。这便是恋爱的哲学。”
      ——摘自1947年钱钟书《围城》,本处时间轴依旧采用半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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