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民国]》弹冠按剑

1、楔子 故人重逢

　　1949，10月10日。

　　“同胞们……中/央/人/民/政/府已于本日成立了！”

　　晌午的微风驱散了万里苍穹上的最后一丝阴霾，如被清泉洗濯过般的碧空万里无云。

　　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告新中国成立的誓词如平地上的一阵惊雷，霎时便传遍了各地的大街小巷，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卖报童蹦跳吆喝奔走相告，学生工人尽情舞蹈喜极而泣。

　　乡野间，一位负伤遣送回家的老兵甚至在手舞足蹈间失手打死了自家仅有的两头猪崽，可那老兵却如同着了魔怔一般冲上了大街，逢着人了也不说话，只是乐呵呵地一阵傻笑，却也没谁怪罪这个拉里邋遢的跛脚老兵冲撞了自己——

　　在这一天，全国上下的中华儿女都沸腾了，他们如那位老兵一般疯狂！为了这一天、这一句话，他们早已经等了太久。

　　华灯初上，残月新生，上海这个平日里素来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今日更显繁华喧嚣，人们全都沉醉在了胜利的喜悦中。

　　大小广场上、舞厅中，男男女女的身影们交织缠绵，衣袂翩跹耳鬓厮磨，舞步踢踏间细长的鲜红舞鞋“哒哒”作响，踏碎一地浮光流影。墨洗的夜空中，如大丽菊般肆意盛开的各色烟火生生不息，映亮了高耸入云的银色教堂尖顶和上海滩的大半夜空。

　　在这场全民欢庆的热潮中赵择麟同样不能免俗，他怀中搂着的那位萍水相逢的名媛小姐踏着唱片中悠扬舒缓的乐曲轻歌慢摇，如彩蝶般轻盈地转了个圈儿。

　　两人在舞厅中央的花岗岩地板上收放自如地滑出最后一步舞步，对方提裙自己摘帽互相致谢后，赵择麟便一片雷动的掌声和叫好声中淡然披上搁置一旁的西服外套，吸了口手中的哈德门香烟后，转身走出了鎏金大门，徒留得众人对这位平日叱诧商场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老板的啧啧称奇。

　　赵择麟前脚刚迈出大门，一直等候在街角的经久银行经理李永红便立即迎上前来，他生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素来不可一世自诩非凡，但在此时他那张满脸横肉的脸上却堆满了层层笑意。

　　李永红歪咧着嘴，本就不大的眼睛此时几乎眯成了缝儿，一颗金牙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献媚之意一览无遗：

　　“哎哟，赵老板，这可算把您盼出来了。”

　　经久银行虽说取名自“经久不衰”之意，但因前任行长经营不当，故而两年前在财政上却多处亏空入不敷出，不光钱没赚到，反而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务，眼见着这经久银行破产在即。从外地归来的赵择麟却一掷千金，盘下了这座为外人扼腕叹息的衰颓银行。

　　虽说因前任行长巴不得早点甩掉这个烫手的山芋的缘故，银行售价极为低廉，但还清这一笔债务可也不是比小数目，因而当时不少人都认为这个如同大变活人般凭空出现在这上海滩的赵择麟只怕是个钱多得没处花的傻子。

　　但经过这为期两年的惨淡经营，原本江河日下的经久银行竟蒸蒸日上，势如破竹，不仅将投入的本金悉数收回而且还赚的盆满钵满的，众人无不对此大跌眼镜自叹弗如。

　　“我叫你办的事情好了？”

　　面对对方一副点头哈腰的恭敬模样，赵择麟既没有暗自得意沾沾自喜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屑的神情，他只是垂下眼眸，漠然呼出一口烟雾，棱角分明的脸颊上面无表情，仿佛对此习以为常。

　　赵择麟虽已近不惑，再怎么说也算不得什么的少年郎，但因经久银行一事使他一战成名，再加上他虽皮相凌冽而又实则轻佻，时常出入风月场所，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的，能把人从天南夸到地北，因而成为了怀春少女眼中的梦中情人。

　　不过说句实在话，赵择麟长得也的确不赖，所说脸上不免留有岁月的刻痕，但却为他平添了几分中年男人特有的成熟沧桑，一双桃花眼更为其添了几分脱俗之气，整个人看起来颇为俊朗刚毅。

　　“那是自然，赵老板您吩咐的事情怎么能不办妥当？那厮三四天滴水未进，鞭挞他的可都是小的精心挑选的壮汉，各个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今个儿又增了水刑，定叫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在警卫拉开不远处停放的别克轿车的车门，两人依次钻入车厢内后，闻见赵择麟身上浓烈的胭脂气息，李永红面上虽然点头哈腰笑脸依旧，内心却把面前这个心狠手辣见惯风月的花花公子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很好。”上车后赵择麟面不改色，只是将车窗摇下后继续抽烟。八月夜晚溽湿的水汽带着一丝寒风灌入车内，令李永红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你比那些不成器的懦夫强多了。”

　　“不敢当不敢当……”

　　李永红连连摆手急忙推脱，回想起地牢中那个血迹斑斑的男人，内心一阵胆寒，心下暗自祈祷道，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我可不敢当……只求老天爷别让我下十八层地狱就成，阿门！

　　赵择麟对对方违心的推脱谦词置若罔闻，继续问道：“他有说什么？”

　　“呃……这个……”

　　上一秒还笑容满面皮笑肉不笑的李永红的笑容立即凝固在了脸上，他稍一犹豫，便见赵择麟挑了挑眉毛，微眯的双眼中闪烁着一股如未出鞘的发硎宝剑般，若隐若现却又凌冽锋芒的寒凉怒意，他吓出了一身白毛汗，急忙开了口，吞吐道：

　　“他……他说当年令兄的惨死与令尊所谓的资金漏洞锒铛入狱确实是他一手策划的……”

　　李永红有些瑟缩战兢，赵择麟抬眸一睨，眼神虽淡而凌厉，难容置喙。

　　“那厮还说……想要见见赵老板您。”

　　“见我？”

　　闻言，一直面无表情的赵择麟脸上透出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他勾了勾嘴角，汹涌的眼神自他眸中一闪而过。

　　“那家伙也是异想天开，我们赵老板是什么人，可是曾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过，十里洋场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商贾、大好人，为了打退那些洋鬼子可不知捐了多少钱。您这样的爱国爱民心系天下之人，又怎么可能是他这个汉.奸.走.狗、军.阀小人能见得到的？”

　　即便内心对赵择麟的做派再怎么嗤之以鼻，但李永红还是不由愤愤不平，这倒也不是他纯粹在拍这尊大金主的马屁，他为人虽然贪图小利，但面对国难内心倒也不是没有一腔热血，这言语间的确有着一部分是他发自内心的称赞，而赵择麟浑身上下密布的枪伤与右眼角下那道细微的下场刀伤便是他无声的荣耀。

　　指尖略一抖动，些许烟灰便被赵择麟弹出，伴随着甲壳虫似的雪佛兰轿车的缓缓停下，赵择麟抬手掸了掸烟灰后站起身来，动作潇洒自如眉目含笑，饶是李永红个正儿八经的大老爷们看见了都不由一怔，也怪不得能引得无数纯情少女们为之朝思暮想。

　　“见，当然得见。这故人重逢又岂能不见。“

　　*

　　地牢里因终日不见天日而一片阴潮，刺骨的过堂风如魑魅魍魉般攀附上人的脖颈，在盛夏都会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透过着那冰冷的铁栏杆与数十载的时光，赵择麟终于看见了那个曾经被自己奉若谪仙不可方物的男人，他蓬头垢面手戴桎梏，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笔挺鼻梁上的银丝眼镜早已断裂破脆，他和多年前一样身量清癯霞姿月韵，却要憔悴苍老得多，再也瞧不见当年的谦谦君子面如玉冠。

　　见到赵择麟后，那身陷囹圄之人如同早就预料到一般，依旧无动于衷，他只是抬眸瞟了赵择麟一眼后，便淡淡道，语气不卑不亢，眼神既不与赵择麟直接相对，却也并未逃避躲闪。

　　“什么时候杀我。”叶问嘉神色淡淡。

　　“……你想见我来就是为了知道自己的死期！？”

　　不知为何，对方这一句平淡若水的话语却激起了赵择麟的滔天怒意，他粗暴地打开面前的铁门，将牢笼中那个体无完肤步履踉跄的男人抓至面前，眼底蒸腾起的怒火好似烈火燎原，暴戾而又阴贽。

　　“叶问嘉，你别太自以为是，你没有资格死在我手上！”

　　“怎么，哑巴了？我可没叫人把你的嗓子烫哑。这么多年不见，见到我这个老情人就是这幅态度？”

　　见面前的男人并不说话，赵择麟心下大快，毫不留情地开口讥讽，故意咬重“老情人”三个字。

　　看着叶问嘉那双虽然干净透彻却总是缭着层清浅雾气的褐色眼瞳，无数回忆如同潮水般向赵择麟皮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赵择麟蓦然觉得一阵烦躁，握紧拳头一拳头砸在对方身后的铁壁上，瞬间便指节通红，他如同一个疯子般几近歇斯底里地咆哮：

　　“你说话呀！你他.妈.的倒是给我说话呀！为什么，为什么你当年陷害我大哥和父亲后不对我斩草除根？为什么要假装与我相好！？”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我自输得丢盔弃甲而你依旧气定神闲？多少年前如此，多少年后已近不惑，自诩过尽千帆大浪淘沙的自己，在你面前却依旧如同一个撒泼赖皮想得到自己心爱之物的孩童？为什么我被你害得家业尽吞人人喊打，可我依旧沉沦……

　　一股张牙舞爪的无名业火冲涌上头，赵择麟几近疯癫地掐住了对方的脖子，目眦欲裂。

　　“咳……你我不过成王败寇，我不会道歉。”叶问嘉也不挣扎，他有些费力地吐出这么一句话语后便阖上了眼睑，“如今落到你手上也算是天意，无论你会不会杀我我都毫无怨言。”

　　“呵……好，好一个成王败寇。”

　　闻言，赵择麟像是如梦初醒一般，霎时松开了面前已是呼吸困难的男人，转身坐在了叶问嘉不远处的一堆草垛上吸了会闷烟，丝毫不介意弄脏了自己原本一尘不染的光鲜西装。

　　赵择麟略显吃力却面不改色地蹲下时，卷起的裤腿下露出了脚踝处狰狞可怖的伤疤，与他双手腕上的蜈蚣似的两道刀痕相互映衬着，无声地提醒着主人十二年前发生的一切。

　　“你曾问我关于天葬的问题，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究能给你一个答案。”

　　赵择麟扬手，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串烟雾后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直接用两指捻熄了手中的烟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曾经被自己当作唯一的救赎的男人，那张在风尘岁月中疲惫蒙尘的脸上早已瞧不见一丝桀骜张扬的阔少痕迹。

　　他俯身蹲下，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男人的那双疏朗若星却又黯淡无光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希望不为秃鹫所吞食，因为我宁愿没有轮回转生，也不想再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