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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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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沉风急,天暝地暗。一道身影匆匆走出东宫。
年轻人并未身穿公服,只是一身黑色丝罗交领长衫,里头的白色衬里贴着暗红色的衣缘。
目标出现了,厂公料得不错,此人果然要有异动。暗处窥伺的人心里清楚,这是配色和衣料,魔教少主陆墨惯穿的私服。
那年轻人行色匆匆,脚下生风,连过几道宫门,沿着高墙深巷绕了几绕,似乎有意躲避追踪,最后从东南角的一道小门出了宫去。
一个灰衣人不声不响地跟了出去。
那魔教少主出了皇城,似乎轻松了许多,径直往东市里钻。
他一路走走停停,在集市上流连辗转,一会儿买份油胡旋,一会儿看看木偶戏,一会儿又进了脚店,吃着喝着玩着,倒把跟踪的家伙搞得无聊起来。
虽然如此,他却也不曾放松,紧紧盯着那魔教少主的一举一动,全当是在看折子戏。
看着那魔教人吃完了一大碗槐叶冷淘,灰衣人不由得腹诽。
什么嘛,也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夫野子,趁着休沐来京中逛逛新奇,哪里像是密谋造反的样子。
看来今夜不能立功咯。
却不意对上了那人抬眸的一眼。
这一眼看得灰衣人毛骨悚然。怎么会被发现?他的轻功雁过无痕,是得过陛下金口盛赞的。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
那魔教人方才分明玩得非常尽兴,可刚才那个抬眸的眼神,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杀伐之气。灰衣人不想承认,和他对视的一瞬间,好像被一把刀子横在了颈侧,令人心惊胆战。
就这么一恍神的工夫,陆墨已经从脚店里消失了。
糟糕!灰衣人连忙飞掠到那脚店的房檐上,几番逡巡,终于在那店子的后巷发现了陆墨的身影。
…………
虽说在旁人眼里,侍奉太子近前风光无限,可陆墨被人伺候惯了,一朝屈居人下,看人眼色行事,真是比杀了他还不如。
那狗皇帝许是对大国师的毒药颇为信任,又觉得手里捏着陆峥的性命,陆墨定不会轻举妄动,竟然真的放心,准了太子将陆墨这匹独狼放在身边。
陆墨本打算找机会挟持了太子逼老皇帝交出父亲,却发现深宫之中似乎另有秘密,于是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好容易在东宫里熬了三个月,干了几桩脏活儿,足扒了几层皮去,陆墨这才得了休沐的机会。
他赶紧溜出宫去。
京右宣平坊烟柳巷,有一处通天教秘密据点,名为携香馆,这里网罗了众多美人,歌优舞伎艳绝天下,王孙子弟流连忘返。也是通天教重要而隐秘的情报机关。
街上华灯初上,携香馆门前布置了彩楼花幡,宝马香车往来不绝,公子佳人笑闹成双,耳目混杂之处,正不容易被人跟踪。
有阿七策应,陆墨顺利甩脱了东厂的尾巴,踏进了携香馆。
“啊呀,这不是陆恩客嘛!陆公子,快请随老妇来,花魁娘子正在楼上等您呐!”携香馆老鸨花嬷嬷早得了密信,说少主今日要来。一见年轻人,连忙迎了上来,拉着他径直上了三楼。
到了花魁房间门口,花嬷嬷笑眯眯地说道:“贵客,您放心进去吧,外头有老妇在呢。”
陆墨点点头:“自己小心。”
年轻人推门进屋,里面的女子伏地而拜:“天音部冯玉人,参见少主尊上,我主与日月同辉。”
陆墨上前扶起冯玉人:“玉妹妹,你我自幼相识,不必拘礼生分。”
这冯玉人年小时就在通天教,曾伴在陆墨身边一起玩耍过几个月。如今她的情报能力乃是天音部之首,天下再隐秘腌臜的阴私之事,只要她想,便没有打探不出来的。这次的事情陈旧久远,而又被人刻意掩盖,陆墨人在宫闱尚且查探不出,因此只得舍近求远,到了冯玉人这儿。
冯玉人顺势便靠在了陆墨怀里发起黏来:“少主哥哥,奴奴好生想你,听说你与教主尊上被抓走了,真的好担心你……”
陆墨这阵子心中憋屈,容易想起以前的好日子,十年前,有个小孩也总喜欢伏在自己怀里撒娇。
他便有些心软,也就不在意冯玉人的逾礼,他摸了摸女子流瀑般的长发,好言哄道:“玉儿,你先起来,我还有些正事要问你。”
冯玉人见好就收,起来与陆墨走到桌边入座,坐得端庄了些,用帕子拭了拭眼泪:“少主哥哥,你想知道些什么?”
“你可知道关于中宫皇贵妃的事?”
冯玉人收了帕子,替陆墨斟了一盏茶:“皇贵妃向来神秘,少主哥哥在宫中,想必也打听不出什么。奴奴也只是知道一点点儿,这位贵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时喜好烧香礼佛,并无亲生子女,只过继了一位三皇子殿下在膝下,如今已封为了太子。所以能以皇贵妃之阶入主中宫,听说盛宠依旧,不日便要封后了呢。”
陆墨点头,他在东宫,这些情报不用打听,也了解了七七八八:“这些我都知道了,你可知她的来历,籍贯在哪儿?”
这皇贵妃蹊跷得很,离国母之位仅仅一步之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在朝中又没有任何的背景势力。关于她的来历,动向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就连与太子见面都要事先屏退左右,搞得陆墨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此人一面。
而父亲被胁迫入宫,乃至前面做下将通天教拱手让人的糊涂事,似乎都与这个女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这才不得不到宫外来寻找答案。
“贵妃娘娘确实难查,奴奴真是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寻得她的消息,”冯玉人将一缕发丝在指尖绕来绕去,“皇贵妃封号为善,本名阿史那柔,乃是一位突厥公主。二十年前便入了宫,与我大汉两族相结秦晋之好。她生得美艳,极得圣上恩宠。虽可惜不能有孕,但也不妨碍她在宫中的地位。佳丽三千,荣宠一身,依奴奴看,可要比神仙还快活几分呢。贵妃娘娘如今风光无限,可当年入宫时年岁却不小了,双十又六才进了宫去。而她入宫前的经历一片空白,只说是突厥可汗的侄女,旁的怎么也查不到,像是被谁刻意抹去一般。奴奴总觉得,贵妃身上,一定有什么问题……”
“突厥公主……二十年前……”陆墨隐隐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皇贵妃听起来很像他一直在找的人。
那个他苦苦追寻了二十年的女子,那个让他恨之入骨,又夙夜思念的人。
他的生母。
自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她将他带到一个破庙,亲手一剑刺穿他的心脏,意图将自己的亲生骨肉亲手杀死之后,便彻底销声匿迹。
他从来不可能称她一声母亲,却又那样地渴望与她再次相见。
对她所作所为的憎恨,和对母爱亲缘本能的渴望,激烈地碰撞撕扯。使陆墨每当想起这个人,灵魂都仿佛被不断地刺穿割裂,伴着心口的伤疤痛苦地熬过一年又一年。
难道……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玉儿,她入宫前的事真就一点线索也没有么……”陆墨为自己的猜测所惊悸,声音有些颤抖。
“冯姑娘可在?”一道模糊而熟悉的声音打断了陆墨的话,很近,就在楼下。
是江淳。陆墨不会听错。
他怎么来了?是来抓自己的?不可能,他不会知道自己在这儿。陆墨心下一凛。
一个一身白衣的青年闯入进来,神情清冷,泠然独立,与周遭狂蜂浪蝶大有不同。
花嬷嬷阅人无数眼光毒辣,一眼就知道这位不是来眠花宿柳的。
可这花魁也不是谁想见就见的,更何况少主还在冯玉人房里呢。
花嬷嬷应付道:“公子,凡事讲个先来后到,这里面还有位恩客在呢,冯姑娘今夜都没有时间了,请您改天再来吧……”
陆墨定了定心神,江淳这个人,面皮薄,人家不许他进,他不会硬闯的。
冯玉人却像老鼠见了猫,吓得花容失色:“江淳?少主哥哥救命呀!这可怎生是好!这江淳奴奴有所耳闻,分明是个道士!哥哥,救救奴奴啊!”
陆墨倒把这茬儿给忘了,冯玉人,原本不是人,而是一只小狐妖。一个道士来寻妖,自然没什么好事。
“你有法术傍身,慌什么。况且……”他也不一定是为了捉你而来。陆墨正要宽慰她几句,谁成想,那小狐狸早化作一股青烟溜之大吉。
陆墨无语半晌,挺大一个妖,胆子怎的这样小。又听见外面江淳敲门:“冯姑娘可在?在下有要事……”
花嬷嬷急忙阻拦:“公子怎的这般不识礼数,搅扰了我们恩客的雅兴……”
“若有得罪之处,我自会分说,麻烦告知里面那位,在下之事实是迫切。”江淳一贯沉稳的声音染上几分急切,与往常不同。
陆墨诧异起来,江淳的性子向来冷淡,何曾这样失态过,莫非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公子的事再急,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您还是改天再来吧!”
眼见着花嬷嬷就快拦不住了。陆墨咬了咬牙,他既要保全自己,又要替冯玉人掩护,只能兵行险招。
“公子请回吧,来人,送客!”花嬷嬷有些恼怒,就要招手唤来龟奴赶人。
江淳也没有了耐性,暗中捏诀,花嬷嬷便被封了嘴定了身,安静下来。
年轻人再次叩了叩门,道声:“失礼了。”便推门而入。
只见缂金银丝的孔雀屏风前,一位带着面纱的女子一袭牙色纱衣,柔若无骨地斜靠在贵妃椅上,正掩面咳嗽。她披散的长发如云扰扰,衣袖落下拢在手肘,脆弱而瘦削的肩膀随着不时的咳喘轻颤。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端的一副惹人怜惜的场面。
那女子咳完,哑着嗓子道:“我……奴尚病着,恐将病气过给了恩客,这才借口推脱。公子端方,定会宽宥则个。”说完,拎起绣帕掩在唇边,垂下了一双水波粼粼的眼。
江淳只觉得有些怪异,她的那只手骨节分明精巧秀气,却有些过于修长,与寻常女子不同。
还很眼熟。
他细细盯着对面的女子,从空气中隐约嗅到一种令人怀念的香味,不由得放幔了语速:“在下师从璋华山松海峰丹枢长老,粗通医理,可替姑娘诊治一二。”
那女子一愣,眼神忽闪了一瞬:“不,不用了!大夫已经开过药了……”她下意识地一抬眼,倒让江淳看清了那双清浅澄亮的眸子。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双眼睛的美丽。
一双清浅的眸子,异族人一般深邃的眼窝里好像盛着澄澄西湖的春水,浓密纤长的睫羽在灯火的光芒中毫厘毕现,走势下垂的眼尾在收束时微微上扬,因咳喘而微红的眼中,慌乱一闪而逝,又强装镇静地直望着自己。
云笈阁内,他的师兄,若睁开双眼,定然也是这番光彩流丽。
“姑娘颜色冠绝天下,为何要遮着脸?”江淳心中对师兄的渴望又再次难耐地鼓噪起来,他眯起了眼睛,忍不住端详着这个女子。
“久卧憔悴,不堪入目,请公子见谅。”陆墨又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连忙转移话题:“公子,您此来急切,想必有要事要问我。想知道什么,快些问吧……”
再不问,他就快露馅了。
江淳心绪微动,还是将师兄的事放在第一位,沉声问道:“姑娘,听闻你通晓天下奇闻异事。那你是否知道,十年前,曾有一个人背上纹着红莲……”
陆墨心里一凉。这一天还是来了,虽然他知道戳穿身份只是早晚的事。但现在他还有救出父亲的使命,好不容易有了那女人的消息,他还不能死。
楼下又再次嘈杂起来。
“镇抚司办案!都到大堂中来,所有人等不得擅离!”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盖过了人群的骚动声。
楼下一时乱了起来,来此地的多半是官家子弟,贵胄皇孙也不是没有,多少是不光彩的事,谁也不乐意捅到陛下面前,各人都想着法子打算混出去。
“不许乱动!”那军爷仓啷一声抽出刀来,堂内立时鸦雀无声,他放亮了嗓子:“你们诸位看好了,画像里这个叫江淳的,见过没有?”
门外花嬷嬷的咒到了时限,早已自行解开了,老妇人连忙抢上前谄笑:“没有没有,军爷,我们这儿从不进不干净的人。”房中还有少主和玉人,此时若供出江淳在这,可就将自己人连累了。
好在众人方才都耽于饮乐,没几个人真正注意到江淳的踪迹。
“没有?方才分明有人见到他进来此处!花嬷嬷,你若是有意窝藏,便是死路一条!给我搜!”
陆墨心下一沉,好家伙,狗皇帝这么忌惮江淳,已经出动厂卫了?
江淳迅速带上了帷帽,一把提起陆墨的衣领:“冯姑娘,对不住了,先跟我走吧!”说罢催动移星玉符,光芒一闪二人便消失在原地。
陆墨欲哭无泪,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便天旋地转地被扯了过去。
身子一轻,后背一凉,人已经躺在露水沉沉的草地上了。紧接着江淳重重摔在了他的身上,差点把陆墨压出男人的声音漏了馅。
怎么回事?这家伙故意的吧!
可鼻尖传来了浓重的血腥味,江淳的情况不太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