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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他们所在的昭天国,自昭元祖至昭平帝,已历经三代帝王,摄政王举兵逼宫后,屠戮皇眷,血洗中宫,改国号为晏,改年号为隆治。
      为恐民怒而反,新帝甫一登基,便扩充北衙,册立东厂,意在排除异党,清扫天下。
      中原武林门派林立,其中最令人忌惮的当属被公认为魔教的通天教。通天教教众遍布天下,自称传承自上古截教,以红莲为志,供奉妙法红莲娘娘,门派上下修炼奇门术法,行事诡异乖僻,为江湖人所惧怕。因此朝廷讨伐魔教号令一出,武林义士纷纷响应,以正派三大宗门为首,群起追剿。通天教奋力抵御五年,终究破败下来,教主不得不带上年仅十二的独子陆墨,逃亡市井。
      隆治六年二月十二
      徽州化县春平城
      适逢小城过节,坊市酒家纷纷支起彩帐花幡,茶馆大堂里说书先生正口沫横飞地演绎百花姑娘的传奇轶事,二楼廊座上,歌优舞伶打扮得花枝招展,扬着手绢招徕楼下的路人,街市上人群熙熙攘攘,长街两侧尽是摊贩,挑担货郎、卖花小童从人群中穿过,贩卖新奇的小玩意儿和新摘的春花。
      天色已近黄昏,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一家客栈背后的小巷。现在风头正紧,为了躲避武林正派的追杀,陆峥将儿子扮作乞儿模样,白天让他装作一路行乞,慢慢向北走,晚上就由暗奴和部下轮流带着他飞檐走壁。今日城里热闹,陆峥便把他放在这里,自己带着部下,去联络灵州分坛的教众。
      陆墨颠沛流离已有数月,早就厌烦了这种东藏西躲的日子,白日行乞还要装模作样,玩得并不尽兴,况且他也听说,这坊市入了夜才是最热闹的,便想痛痛快快去玩上一场。
      巷子那头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阿七跟陆墨一般大小,此时也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探头探脑老想去看。
      也不知老爹什么时候回来,陆墨不想再等,吩咐道:“你们在此守着,我出去转转。”
      “万万不可,入夜人潮愈大,鱼龙混杂,少主还是不要贪玩,等教主回来……”阿大自然不同意。
      “没事的,有阿七陪着我。你留在这里,等父亲回来,向他说明我要在这灯会上玩一玩,以免让他担心。”
      “这……好吧,少主。”陆大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拗不过两个孩子,答应了。阿七虽然不够稳妥,可功夫终究是同辈中的强者,当能护得少主周全。阿七兴奋得简直要蹦起来了:“阿大你就放心吧!”他揭下斗笠背在身后,雀跃道:“少主,走!”
      穿过巷子,入眼就是一排漂亮的灯笼。
      天很快黑下来了,街道两边,高楼檐角,花树枝头,一串串形状各异,五彩斑斓的灯笼被点亮挂了起来,街上的人或手拿提灯,或带着面具,场面果然较白日更为热闹。
      陆墨揉了揉被灯火晃疼的眼睛,看着这盛大热闹的场面,摸摸口袋里的铜板,心里痒痒。他看了看阿七,那家伙正远远看着街对面的皮影戏,那里人头攒动,早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有一点点光影变幻和说戏声透出来。
      陆墨戳了戳阿七:“你想看,便去看,我去买个河灯,一会儿一起放着玩?”
      阿七心里想去,却知道这很不妥。那边眼睛不肯离开那处,这边又拽着陆墨的袖子不肯撒手。
      “哎呀,你快去看吧,又不远。我买了灯马上去找你还不行嘛。”陆墨觉得好笑,推开袖子上那只手,又将阿七往那边推了推,向他指示了自己要去的摊子,阿七定睛看了看,这才飞快跑开。
      谁知道这时一架花车正携着扮作仙女模样的舞姬缓缓驶过,火树银花之中,仙子翩然起舞,引得人人翘首观望,人群顿时拥挤起来。陆墨不曾防备,又吃了个头不够的亏,登时被挤得七荤八素,等回过神来,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了。
      眼看远处又一辆花车驶来,他赶紧拐到一个摊子后边躲避人潮,不留神却被绊了一跤。
      陆墨摔得屁股生疼,定睛一看,原来这里竟有个小小影子蜷缩着,光着膀儿瑟瑟发抖。
      陆墨虽然挨挤又摔跤,可是离开阿大阿七就好像离开了暗无天日的逃亡日子一样,心情大好,竟然想跟这小乞丐话话家常。
      他干脆也席地而坐:“哎,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抬起脏兮兮的小脸,神色满是警惕和防备,在看清对方也只是个小孩后,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又要来戏弄他了么?他不会任人欺侮的!
      陆墨这才看清孩子窘迫的样子。他长得瘦骨嶙峋,看着只有五六岁。那眼神戒备又抗拒,似乎随时防备着陆墨的伤害,不知道曾经受过多少欺侮。
      那种小兽一般充满攻击性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陆墨,让他想起自己。没几个人知道,陆墨六七岁上,也曾是个小刺猬,除了教主和厉长老,没人近得了身。
      陆墨感同身受地读懂了对方的眼神,顿时发觉,是自己冒犯了人家。于是赶紧发挥扮乖耍宝的特长,尽力对孩子露出善意:“小兄弟,幸会,我能坐这儿吗?”
      孩子的警惕有一瞬的松懈,向旁边挪了挪,便不再看他。
      陆墨注意到孩子只穿着一件无袖麻布衫,一直抱着□□的双臂。春寒料峭,他这身“衣裳”未免太单薄了些。陆墨大大咧咧地就地坐下,将自己的麻褙子递过去:“你是不是冷?我这有件……”
      “不冷!”江淳打断陆墨的话,执拗的将头撇到另一边。
      “……”陆墨的笑脸破裂了一瞬,小乞丐的冷漠倒激起了他的小暴脾气。今天还非就要让他穿上这件衣服不可了!
      他狠狠揉了把脸:“别这样,咱们萍水相逢,也是一种缘分。我没有别的意思,夜里风大,你感染风寒可怎么办。”他捧着手里的衣服,往前递了递,尽量摆出软弱无害的神态。
      江淳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不只奇怪,简直是莫名其妙,傻的令人发指。打记事起他就没遇见过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肯把衣服借给卑劣下贱的乞丐,被拒绝还笑呵呵的?况且他的情况,看着也不比自己好。不过江淳也不忍心伤害这难得善意,一脸古怪的拿过衣服。
      陆墨立刻开心起来,笑眯眯的看着江淳穿好衣服:“这就对了嘛,这下不冷了吧?”他的褙子看着又脏又旧,其实是陆峥让人特地做的,麻葛其外,棉絮其里,又结实又保暖,更有绵绵父爱在其中,真是居家旅行,逃命跑路之必备良品。
      正得意着,一阵凉风扫过来,渗进陆墨的单衣,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在江淳鄙夷的眼神中,他掩饰地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提议到:“咱们既然这么有缘,不如交个朋友,不知你的名字是?”
      江淳敏锐地捕捉到空气里的一丝香气,他嗅了嗅身上的衣服,发现香味正是从这衣服上发散的,细微的隐藏在剩饭剩菜那油腻酸腐的味道之中,意外的清新悠长。他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孩童,脸上确实有许多污垢,脖颈下却白白嫩嫩,他的手很脏不假,却光滑柔润,更没有半点伤痕,他头发束得乱糟糟,却根根分明,油光水滑,身上这件衣服也是意外的保暖舒适……种种迹象足够让江淳确认,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乞丐!但是这个人为什么要接近他呢?
      从小的行乞生活让江淳早就看清了人间的真实:弱肉强食,趋利避害。世人蝇营狗苟,惯做的是捧高踩低。沦为卑贱的乞儿,便千人可踩万人可踏,连狗都不如!
      可是为什么?这个人为什么这样莫名其妙的对他好呢?看着陆墨的笑颜,江淳深皱着眉头,心里却像是重重乌云被拨开一角,一线朦朦胧胧的光照耀下来。
      有点温暖。
      他垂下眼看着对方伸出的手。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感觉握住这只手,他就能获得更多的温暖。
      可是他不确定,他真的有资格得到这样的善意么?想起以往受到的谩骂和欺侮,他迟疑地伸出的手又顿住了。
      蓦地,冰凉的小手被温暖包裹,江淳惊异地抬头,对上一双瞳色清浅的眼睛,对方清脆的童音响起来:“我叫莫六,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朋友啦。”这自然是作为乞儿的化名,真名是到了哪里也不能说的。
      看着那粲然的笑脸,江淳忽然释然了。
      对方是真的想跟自己交朋友。跟自己这样的人交朋友,能有什么好处呢?
      自己身无长物,别无可图,唯有名字可以交给他了。
      那便给他吧。
      小小的孩子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我叫江淳。”
      只要他是真心要与我交朋友的,就足够了。
      “江淳?真是一个好名字。”陆墨撬开金口,高兴极了。
      他感觉自己就是说书人口中那“立谈中,死生同”的少年侠士,意气相投便无人不可交游,胸臆中豪气顿生,他拉起江淳的手:“走!咱们上街市玩玩。”
      陆墨给江淳和自己买了两个花妖面具,听摊主讲了段哪吒大闹东海的故事,又兜兜转转跑到摊子上包了荷花酥和肉烧饼。两人把面具戴在头顶,捧着油纸啃着烧饼,钻到人群最前面看了一场布偶戏。又一人拿着个提灯,攥着糖葫芦,东跑西奔地看烟花,玩得不亦乐乎,就连板着脸板惯了的江淳,也开心的笑了起来。
      两人吃饱喝足,也看够了烟火,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陆墨看到河上飘起了一朵朵莲花状的灯盏,拍拍身边的江淳:“快看快看,放河灯了!”
      江淳爬过来往河里看了看,赞叹了一声:“好漂亮啊……”
      陆墨摸出铜板把江湛拉起来:“走走走,我们也去放。”
      江淳任他拉着,心里暖暖涨涨的。他今天真的很开心很开心,他觉得大概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么开心的时候了。看着那人的背影,江淳心中难免有些伤感,莫六,你怎么能这么好,你离开之后,我该怎么办呢?
      人都是贪心的,食髓知味之后,往往渴求更多。
      陆墨拉着江淳来到河边,挑了个荷灯摊子,给自己买了盏黄色荷灯,给江湛买了盏洋红色的。
      拿着灯和一根木炭,陆墨问江淳:“你有什么愿望?我帮你写上。”
      江淳看着灯火辉映下,陆墨秀气的脸庞,心里一动:“你帮我写:莫六永安。”
      祈求苍天保佑,这个人定要一世长安,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回报他对我的好。
      “咳,不是,听说这里许愿很灵的,你可不能随随便便许愿,浪费了这大好的机会呀!哎呀,瞧我,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陆墨挠挠头,他怎么就忘了呢,嗨,反正江淳许的愿也不对头,叫他换一个得了。
      “我不认字,不说给你也不成,你就帮我写上吧。”江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这个笑很纯粹,却很沧桑,看得陆墨心里不是滋味。
      陆墨五味杂陈地写好荷灯,江淳将等接过去,认认真真记下前两个字,在心中默念:莫六,莫六。
      陆墨神色复杂的写好自己的,也不多,六个字,江淳探过头来问:“写的什么?”
      陆墨嘿嘿坏笑着将灯举过头顶,不给江淳看:“嘿嘿,就不告诉你,刚说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江淳跳起来去够,奈何他整整比陆墨矮了一个头,无论如何也是拿不到的,小孩放弃了,转头走向河沿。
      陆墨嬉笑着追上去:“别生气嘛,走,一起放灯去。”
      人潮渐渐散了一些,两个身高体壮的汉子对视一眼,向远离人群的两个孩子走去。
      两个孩子将花灯推入水中,各怀心事的望着静深的河水载着灯儿悠悠远去。
      两个汉子已经悄然走近,为首的谨慎四顾,确定无人注意,便握紧了手中长棍,照着江淳的后颈猛挥。
      陆墨比江淳警觉,他只觉得身侧袭来一股疾风,赶紧护着江淳往旁边一扑。伴着一声闷响,他的后心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登时失去了平衡,直直跌进了水里。
      江淳跟着被带进水里,猝不及防的呛了几口水,缺氧使他头昏眼花,喊不出话,渐渐地没了挣扎的力气。他奋力的睁开双眼,想看看是谁在害他,却只透过水幕朦朦胧胧的看到两个大人站在河岸上看着自己。
      他终于脱力了,彻底失去了意识。
      眼睁睁的看着那两个小脑袋再也没有浮起,络腮胡大汉扔掉手中的木棍,冷笑一声:“小兔崽子,自身难保,也想逞能救别人。”
      另一个瘦猴似的汉子搓着手奸笑道:“这下可划算了,简直是一石二鸟啊大哥!”
      “别废话了,赶紧捞上来带走,这批货明天就可以交给老张了,赶紧拿了钱回家,咱们娶媳妇。”络腮胡一脚踩扁陆墨落在岸上的面具。
      “嘿嘿嘿嘿嘿,好嘞哥!”瘦猴麻利的把陆墨和那孩子捞了起来。
      长街依旧喧闹着,没有人发现河岸上两个小孩子已经不知所踪。

      陆墨醒来的时候,浑身湿冷冷的,感觉异常头痛,喉咙也又辣又痒,浑身没有几分力气。他低低的咳嗽了几声,试图起身,立刻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绑住了,四肢已经麻木,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自己被白道抓住了?那父亲是不是也……
      他吓得不敢出声,悄悄抬头四处张望。夜已深黑,他发现自己呆在一个破草屋里,地上落满了灰尘,四处都是稻草,屋顶、墙壁到处透风,水银般的月光便从这些缝隙中倾洒下来。
      屋子中间是一张桌子,一个陌生男人趴在桌上酣睡着,发出阵阵呼噜声,另一个男人躺在一旁的长凳上,也打着鼾。
      鼾声里夹杂着一声声微弱的抽泣。他发现屋子角落里竟有七八个小孩,都被五花大绑着,有的睡着了,有的在低声哭着。有个熟悉的小乞丐就在他对面的墙角下,昏睡着。
      陆墨记得那孩子名叫江淳。
      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昨天根本没能跟父亲会合,在花灯会上自己正和江淳玩得起兴,不知道被哪路宵小给暗算了一把。想起这一切,陆墨的后心不禁一阵闷疼。
      阿大和阿七不在,他得想办法带江淳逃出去。陆墨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注意到桌底有一个棕黑色的陶片。他抽了抽鼻子,在满屋的灰尘和霉味中分辨出一股淡淡的酒气。
      这两个人喝了酒,而且失手把酒碗打碎了。虽然清理过,但还是留下了残余。陆墨咽了口口水,紧紧盯着那一小片碎片,也许用它可以把身上的绳子弄断。
      陆墨匍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胳膊肘和膝盖移动,紧绷着全身的神经注意那两人的响动,像一条小蚯蚓一样向那片碎片爬过去。
      好在两人醉酒酣睡,并没有被这些细碎的响声惊动。他顺利的爬到桌子脚下,双手拿起那碎片,发了好一阵愁,碎片小小一块,还赶不上父亲的手指头,而且质地也并不锋利,根本没法用来割东西。还是得找找其他能用的东西……他坐在桌子底下,把瓦片小心地掖进腰带里。这时,一股肉香钻进了他的鼻子,他小心地用双手扒着桌腿,冒出脑袋往桌面上扫了一眼,看到桌上有两个酒坛,一个酒碗,一个还剩一点肉末的空碟子和一把匕首。
      陆墨非常惊喜,原来这两个拐子买了整块卤肉,用匕首割而分食。有了这把匕首,一切就都好说了。
      他轻轻地从桌子底下爬过去,费力的扶着桌腿站起来,摸到这把匕首,然后迅速爬回到桌底。
      陆墨刚刚要割绳子,突然“砰”的一声,躺在长凳上的男子翻身掉到了地上。吓得他立刻缩回身子,用桌上那人的双腿挡住自己。汉子爬坐起来挠了挠脑袋,睡眼迷瞪地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异常,便又躺下了,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陆墨被吓出一身冷汗,闭上眼睛一动也不敢动,直等到鼾声响起,他才敢继续割绑住他手脚的细绳。
      解放了双手双脚之后,陆墨借着月光小心的摸索到江淳那边,将那孩子扶到怀里。只看到那蓬乱的头发下面掩藏着一张灰扑扑的小脸,那孩子双眼紧闭,面色惨白,浑身被汗水浸得湿漉漉,体温和鼻息又烫的吓人,显然是得了风寒之症。陆墨两刀帮他解开了绳索,愁的不知如何是好。
      这孩子本就质弱,根本扛不住风寒的折磨。若不赶紧瞧大夫,恐怕也没几天好活了。
      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必须尽快想办法带江淳脱身,找个郎中好好瞧瞧。见小孩紧紧抱着双臂打寒战,只得先捡了许多稻草给他盖在身上。
      做完这些事情,陆墨心中总算有了主意,他悄悄从半开的屋门溜了出去。
      四周都是齐股的深草,荒村野树,没有人家,他踮起脚望了望,终于在东北方向看到了一点点零星的灯火,看起来很遥远。小屋附近的树林里不时传出枭鸟和野兽的叫声,此般境地下,显得分外阴森可怖,当真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界。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支钻天火和两块火石,刚要给阿大阿七放一个信号,却发现引信怎么也点不着。他才刚想起来白日里自己落过水,火药早就湿透了。
      算了。陆墨重新整理思绪,这种情况下若要全身而退,只有解决掉屋内的两个拐子。这却要费些功夫了。
      他随手扔了那没用的竹筒子,踮着足尖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这是间农人盖的小草屋,已经荒废多年。最初这里还有田地的时候,应该是用来作为看护田地的临时住所,以防林中野兽夜晚破坏庄稼。草屋四面墙壁都是木板,经历岁月残蚀,早已脆弱不堪,北墙下两块木头板之间有明显的空隙,上面一尺高的地方有一道斜斜的裂隙。如果把木板从这条裂隙彻底弄断,之后拿掉,它的空隙就刚好是一个自己能钻过的大小。
      陆墨拿出匕首,动作起来。
      处理完北墙,陆墨捡了根趁手的树枝,走进了林子里。
      布头儿低低的哭着,他哭了一天,嗓子早已哭哑了。可是想起再也见不到面的爹娘,他就鼻酸眼热。他后悔早上母亲叫他去村北用细布换酱油的时候没走最熟悉的那条路,要不是他贪玩,走了林子里的小道,也不会被这两个人牙子抓住。他的爹娘在家里等他不到,该有多么焦急难过?可他就要被卖掉了,再也回不去家了。
      忽然,他耳边有个小小的声音响了起来:“哎,小兄弟,不要哭了。想不想逃出去?”
      布头儿抬起头,哭肿的眼睛费力的看,半晌才看清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蹲在自己面前,虽然身穿破破烂烂的麻衣纸裤、头发乱糟糟,但是脸上干净清爽,眉目说不出的俊俏漂亮。孩子的双眼是清澈的琥珀色,晶亮亮的闪着光,睫毛密密长长,一张小脸稚气未脱,但是神采却很英朗,他只是在那里稳稳当当的蹲着,却让人不由得安下心来。
      布头儿抽泣道:“怎,怎么逃出去?”
      “我有个好主意,不过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这把匕首你拿好,呆会儿我在外边弄个大动静,把这两个坏人引到屋子外面。他们一走,你就帮大家把绳子解开,北墙下有个空隙,踹开就能钻出去。你带着大家出去以后,向东边跑,那里有人家,到了那见人就说有拍花的来了,打拍花的。”陆墨把匕首递过去,快速的说出了整个计划,他瞥了一眼两个汉子,他们还在酣睡。
      布头儿咬了咬嘴唇,男孩说的这个计划虽然缜密,但要冒不小的风险,他哆哆嗦嗦的纠结一番,抬头看见陆墨成竹在胸的样子,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勇气:“……好,我听你的!”
      “我果然没看错人,就知道你是靠得住的!”陆墨笑着拍了拍布头儿的肩膀,两个眼睛弯成月牙儿。
      两个孩子结成同盟。
      陆墨悄然走出小屋,扒拉出草丛里捆着的两只野兔,解开拴兔子脚的草束,踮脚看了看小屋,那屋子一片静寂。他酝酿了一下,清了清火辣辣的嗓子,鼓足了劲儿大喊:“救命呀!救命呀!卖小孩啦!!”
      李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咚的一声又从长凳上翻了下来,彻底清醒了。他哆哆嗦嗦的爬起来,一查数目,八个孩子只剩七个了,他惨兮兮的喊了一声老大,那络腮胡子王丁已经拿起门边的木棒踢门出去了。
      蹲在草丛里的陆墨见门口有动静,立刻撒开手里的野兔。受惊的兔子飞起小腿儿就往林子里跑。高高的野草丛簌簌抖动,让人分不清奔逃的是人还是兽。王丁嘴里骂了一声,提着木棒就往有动静的地方追过去。李三慌慌张张的到门口,看着王丁追去了,刚想跟着去,回头一看满屋的兔崽子好像都醒了,李三怕他们再跑了,决定还是留在此地看着。
      “我要我娘……哇……我要娘,呜呜呜……”
      “我想回家……呜呜呜……我要回家……”
      “爹……娘……你们快来救我啊……”
      像是被陆墨那声哭喊激起了心中的情感,孩子们纷纷哭喊起来,要回家要爹娘的哭声充满了整个小屋。李三被吵得心慌,拿起一旁的草叉威胁道:“谁再哭!我把他的嘴打烂!”
      孩子们本就惊惧,再受这一威吓,心中更加凄惶害怕,哭声不仅没停,反而更厉害了。李三也不敢真的对孩子下手,毕竟身上有伤,卖到勾栏或大户里就不值钱了。
      没过一会儿,王丁回来了,手里抓了只死兔子,兔子浑身是血的被扔到孩子们中间,吓止住了孩子们的哭叫。
      “娘的,因为这死兔子追丢了。”王丁骂道,“你,出来跟我分头找。臭小子腿短,跑不远。”
      李三犹豫道:“屋里这些……”
      王丁拿着带血的木棒在孩子们中间转了一圈,指了指死兔,目露凶光:“谁要是还敢跑,就跟这畜生一样下场!”
      两个大汉出门之后,孩子们面面相觑,脸上还挂着泪痕。忽然有一个孩子说道:“我们必须快点离开这里,回家找爹娘!我这里有匕首,我们割开绳子,就能回家了!”
      正是布头儿。
      其他小孩意见不一。
      “……可是逃跑了会被打死的!”
      “我……我想我娘!呜呜呜……”
      “我怕挨打……我不想死!”
      布头儿一面快速为大家解开束缚,一面说:“刚才在外面那个弟弟,他说会把坏人引开,我们从北墙下的缺口出去往东边跑就不会被抓住。机会只有这一次,要是错过了,可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我要回家!我家就只有我和我娘了……”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这样说,他率先摸索到北墙下,踹开木板就钻了出去。有人作了表率,其他的孩子只能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们钻出去。
      王丁和李三分头搜寻小屋不远处的树林。王丁在林子里走了约有半刻钟,忽然看见前面灌木旁闪过一个黑影,他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去,跑了没几步,就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他面前不远处站着。
      “小兔崽子!总算让我抓住……”王丁恶狠狠的走过去,可他话还没说完,就直直的掉进了脚下的陷阱里。
      “嘿嘿。”陆墨站在陷阱边,狡黠的笑了笑,翻腕就把手里的瓦片掷到王丁脑袋上,把他打晕了。他把周围的树枝乱草往陷阱里一推,将人埋了个大半。他围着陷阱转了几圈,见王丁并没有半点要清醒的迹象,他很满意。
      忽然一阵林风吹来,把陆墨吹得瑟瑟发抖,他抱着胳膊,上身只剩一件薄薄的汗襦。
      “阿嚏!好冷……那边应该也差不多了吧……”陆墨喃喃着走向另一个方向。
      李三左顾右盼的走着,这个林子里有猎户留下来的捕兽夹和陷阱,他刚才就差点掉进一个大坑里去,因此不得不小心看路,林子里黑漆漆的,他手里举的火折子也照不亮太多视野,走着走着,他竟在前方看到一个小孩身影,他惊喜的呼唤:“老大!丁老大!找到啦!我找到啦!快过来!”
      并没有人回应,也许是丁老大走远了,李三想,不过没关系,区区一个小孩子他还是能对付得了的。
      李三搓着手,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小乖乖~跟大爷回去吧,放心,大爷会对你好的,把你卖到一个不愁吃不愁穿的地方……”他悄悄接近了那个小孩,使劲儿往前一扑,将陆墨扑倒在地,抱了个满怀,满心欢喜的道:“乖乖……你这头发可真扎人……”
      忽的,伴随着一声绳子勒紧的响动,李三有种腾空而起的感觉,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动弹不得了。火折子掉在地上烧起一片野草,他借着光看清楚了怀里的物事——只是一个穿着孩子衣服的草人!而他,已经被捕兽的网兜紧紧兜住,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老大——”他凄惨的叫道,而另一边的王丁早就听不见了。
      陆墨推门走进了小屋,环视了一圈,孩子们跑得一干二净,他满意的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跑到门边的墙角,扒开稻草,果然,江淳还在。陆墨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烫得吓人。
      必须马上出发,片刻也不能耽搁了。
      陆墨勉力将江淳背在身上,艰难的往光亮处走去。

      ————————————

      二十七重天某处
      云霞环绕,清荷风举处,有一亭台,亭台中有仙人二位正捧棋酣战。东边那位紫衣华服,眉间一点朱砂,宝相庄严,抚额思索。西边这位身着红衣,灼灼如火,懒懒支颐,长睫半阖。
      棋局胶着之时,有一黄衣小童骑牛而来,匆匆下来大礼跪拜,急道:“二位仙尊无量寿福,小仙有事急报!”
      红衣仙人抬眸挥袖:“讲。”
      “禀仙尊,您命我紧盯着的那二人这会儿已经碰上了!”
      紫衣仙人一挑眉,望向红衣仙人:“哦?那岂不是与你的安排有所差池?”
      红衣仙人却无疾色,悠悠捧茶呷了一口,道:“无妨,这才刚刚开始,纵有变数,总拗不过天命。”
      她坐正了些,扫了一眼棋局,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且待你我好好厮杀完这一场,之后再作应对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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