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歇》蜜饵

8、第 8 章

　　第八章脓疮
　　陆观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外头的一派光风霁月，谦和有礼都是装出来的。他的诞生就是背伦的肮脏，他在一团污浊中长成，内里早是一团烂絮。他从宫里出来的那两年里，每天都被这些脏污淹着，直在濒死处挣扎。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才把那些恶心的东西藏起来，又拼了命的装那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儿。这些年他装的很好，几乎就要忘记那些脏污了，但偏生沈鸿这只蠢笨又单纯的羔羊要勾他。
　　他想起来小时候在兖州，刚开始接手家里生意时，在自家铺子门口见着了个小女孩儿，那小孩儿衣着朴素，灰头土脸，一看就是城外农家来的。他家的成衣铺子总是门庭若市，往来皆是当地的显赫人物。这样一个脏兮兮的小家伙看起来分外显眼。那时的他也没比这个小孩大几岁，他就站在门口，装出一副谦和的样子，问：“小孩儿，你来这有事吗？”
　　那个小女孩儿被他的表象迷惑了，以为这是个谦和的大哥哥，便羞赧道：“请……请问，这间……铺子里的衣服……多少钱……”
　　陆观云反问道：“你想买衣服？”
　　那小女孩涨红了一张脸，道：“嗯……过几日我姐姐……要成亲，我……想给她买身新衣服……”
　　陆观云故意夸张道：“要成亲了还没有新衣服？”
　　小孩儿说：“姐姐……舍不得花家里钱……就改了几件旧衣服……她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我……”小女孩儿说着，用手绞着衣襟，眼眶儿也红了。
　　陆观云摆摆手道：“那你来吧。”
　　小女孩儿惊异的瞪大眼睛，跟着陆观云进了铺子。那一铺子的客人纷纷打量着这个寒酸的小女孩儿，窃窃私语着。那小孩儿只是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小脸羞得通红。
　　他带着她径直走向一件富丽无比的嫁衣，那小女孩儿看见这样美丽的东西，禁不住“哇”了一声。陆观云道：“这件如何？”
　　小女孩儿羞赧的低下了头，道：“这件……看起来就很贵，我怕是……买不起的……”
　　陆观云不语，又拉着她走向另一件稍微朴素些的，问道：“这件呢？”
　　小女孩扬起脸，看着这件衣服，上头少了许多亮闪闪的东西，她心里扬起一丝希望，神色天真的问陆观云这件多少钱。
　　陆观云诚实道：“二十金，最便宜的嫁衣了。”小女孩儿惊异的张开了嘴，但神色间又有些迷茫，似乎是不知道二十金究竟是多少钱。陆观云也不清楚，他扭头问伙计：“二十金能买些什么？”
　　那伙计在心里早就把这小女孩儿嘲笑了个彻底，他戏谑着说：“二十金，能拉九百九十九个猪崽子！”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小女孩儿自己在心里计较了一下，他家用了两年的积蓄才拉了一只瘦弱的猪崽子……她复又看着那件嫁衣，心头是从未有过的惶然。众人的笑声直冲她的心底，她眼泪不断的涌出，转身就跑走了。
　　伙计们互相笑着：“癞□□想什么天鹅肉呢，哈哈哈。”客人们却只当她的崩溃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没人理会。
　　陆观云则又扬起他的酒窝，十分满意的模样。
　　多年以后，他将沈鸿一把拉入这污浊的世道，他并不觉自己有错，只觉得快意，人间这么冷，他可不能独身一人。

　　那日回去后，沈鸿就发了烧。雀儿等人只当他是受了凉，便照着常规给他煎些风寒药。谁知几服药下去，并不见好。只得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忧思过重，只能静养。
　　病中沈鸿越发觉得自己的身子如风中败絮，那日所见仍萦绕在他心头。他躺了两日，便撑着病体去了学堂。陆观云在旁走着，看着他苍白的面庞，那份摧毁他的快意简直前所未有，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废物草包，合该看看这世间的腌臜。
　　沈鸿无心听学，他去学堂只为问林海曾的话。他好容易挨到下学，便迫不及待的去问他崇敬的老师该如何做。
　　林海曾默然。许久，他长叹一口气，道：“你自己尚且未活明白，又何须操心他人？这世道不公太多，你如何渡的尽。”
　　沈鸿当场泪水就涌了出来，他强撑着给林海曾行了礼，便脚步踉跄的走了。他不知教他“君子不惑，君子不移”的先生竟是这样的想法。他前十六年所建立的信仰、观念，全在一夕之间崩塌。他更惶然了，偌大的世界他竟无所适从。
　　如是惶然中，他浑浑噩噩的过了将近一月，日子车轱辘似的迅速，转眼到了冬月。
　　这一月里，沈鸿日日在房中苦思，用饭时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陆观云看着他那样，只觉的窝囊至极，那股让人世污浊侵染他的快意始终激荡的他的心胸，屡屡让他战栗。是以，他控制不住的想要天天看沈鸿这副样子。
　　沈鸿亦在自己思海里浮浮沉沉。
　　恍惚间，他记起自己幼时在园中玩耍，见雨后遍地的蚯蚓，他是怎么做来着？那记忆过分遥远，他用力的想着，他怎么做的？
　　他想不起了。便去问老姆妈，老姆妈当然记得，他说：“祖宗哟，你是将那小蚯蚓一条一条的扔回草里去咯。”
　　沈鸿了然，醍醐灌顶般的醒悟了。

　　是日大雪。沈鸿总算是不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了。陆观云从外间回来正见他在廊下看雪。沈鸿见他来，竟遥遥的冲他笑起来。陆观云许久未见那桃花眼中盈满笑意的模样，只是看的呆住。
　　他醒过神，平复心里的战栗，悠然踱步过去。沈鸿依然笑着，笑容里有如释重负的样子。他问：“今日怎么出门了？”
　　沈鸿又笑，那一颗唇珠抿起，面上飞起些薄红，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的话要说。陆观云想不通，为什么男人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他心里一阵恶寒，可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的脸，眼神不曾错开半分。
　　陆观云有些不耐烦，盯着他问：“何事，快些讲。”
　　沈鸿轻叹一口气，道：“观云……你可愿意教我些……拳脚功夫……”
　　陆观云没想到沈鸿竟想学这些，心里甚是吃惊，面上也不显，几番思想之后，也想不通这废物草包是什么目的。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儿还想学拳脚功夫，痴人说梦。但他一时又拿不准这厮想做什么，一时间竟有些犹疑。
　　沈鸿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愿，忙道：“不方便就罢了，也不是非要学。”说着转身就要进去。
　　陆观云一把抓住沈鸿的手腕，黑亮的眼睛深深的看着他，那酒窝又扬起了，他道：“方便，十分方便。”沈鸿笑笑，点点头，仿佛前头那月余的苦痛折磨不存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