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不复斜月》乱山深处过重阳

32、不得赎

　　洪超斟酌了一下，便告诉了他们，自己当年救助莫愁的始末。
　　一年前，他一人一马去了浒溪镇，在那里接走了孤苦伶仃的娥眉。
　　山林渐密，日头偏西，娥眉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个岔路口，有些犹疑地问道：“少爷，为何不走另一条路？”另一条明明更近。
　　洪超牵着缰绳，兀地一怔，自己竟然不自觉地便往这条路上走了，他停下脚步，望着前方绵延向上的山路，回头道：“确实会绕一些路，你不愿意我们便退回去，换一条吧。”
　　娥眉乖巧地坐在马上，低头看着少爷白皙瘦削的脸庞，“少爷，你是不是去过这座山的山顶？”
　　大地回春，最先眷顾的便是这满山芳草佳木，洪超淡漠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些笑意，他望着那山峰叹道：“是啊，好多年没去过了，从山顶望去，永安尽在眼底，夕阳衬着晚雁，极美。”
　　娥眉第一次看见少爷如此温柔且专注的眉眼，虽然不知每天都能瞧见的夕阳有何看头，但她知道，少爷是极想去的。
　　“少爷，我们上去看看吧，我也想看一次。”娥眉穿着粗布衣裳，却掩不住清秀的眉目。

　　两人一马踏上了山路，多年没有来过了，洪超发现，山中的农户居然多了一些，有些甚至盖了新的砖房，想来是近些年收成不错。他们慢悠悠地走在山路上，心情甚好，直到上了山顶，遇见了倒在柴垛上被一个老汉毒打的女孩子。
　　娥眉从未见过如此狠心教育子女的场面，实在不忍心，求了洪大少爷出手救人。洪超皱眉看着那满脸癞疮的老汉，伸手折了一片槐叶，将那老汉手中的荆条打飞。
　　老汉今日在镇中赌输了钱，原本心里就窝着火，转头便破口大骂：“老子管教自己个儿的婆娘，要你个小白脸在这儿多管闲事？还不快给我滚蛋！”
　　“你、你居然……”是这小姑娘的丈夫？娥眉觉着荒谬，那姑娘气息奄奄地倒在柴垛上，瘦小得只剩一把骨头，怎么看都不像是满了十六的年纪。
　　既然是别人的家事，自己确实没有立场去管，洪超看着那老汉，面无表情地扔下一个银锭子，打算先带着娥眉下山。
　　“哟？还是个富贵人家的小白脸，成！今天算你走运。”老汉得了银锭子，十分高兴，没了打人的兴致，他看了眼柴垛上的人，骂道，“小贱皮，还不给我进去做饭！想饿死我不成？”
　　小眉额上流着血，浑身青紫，没有一块好皮，她颤着手爬起来，进了草棚屋子，厨间里很黑，也没有灯，血色残阳从破窗口子照进屋里，映得灶台上唯一的那只白瓷盆透出几分艳丽。目光空洞的少女抱起那瓷盆，忽然咧嘴，无声地笑了起来，她看向蹲在门口擦银锭子的老汉，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山路不宽，来往的农户各个步履匆匆，大约都赶着回家吃饭。洪超牵着缰绳在前面引路，没过多久，他隐约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呼喊声。
　　山路上跑来的是方才倒在柴垛子上的姑娘，她满脸是泪，悲声痛哭，她说丈夫跌了一跤，头撞上灶台，现下倒在屋子里，她一个人搬不动，她求好心的少爷小姐帮她把丈夫带下山寻医。
　　可惜，洪超回到山顶时，那老汉已经断了气。
　　后来，那苦命的姑娘说，自己已经被父母卖了两次，再回去还是会被买掉，她说自己无依无靠、无处可去，她抱着娥眉抽泣，额头与手上未干的血迹万分刺眼。最后，洪超只能将人一并带回了永安镇，在自家的成衣店里给她安排了活计，让她能有屋避雨，能挣钱吃饭。
　　半年后，小眉怀了身孕，洪府老爷替洪超出面，将她接进府里。
　　小眉入府前，与大少爷说自己的名字冲撞了娥眉姐姐，希望他能够给自己赐一个新的名字。
　　“就叫莫愁吧。”看着女子眼角那颗温柔的泪痣，洪超常年冷淡的面容露出了一丝笑意，“此生往后，愿你平安喜乐。”

　　老裴心中觉的悲凉，喃喃自语：“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父母，吸着子女的血过活么……”
　　林前听见了吴大哥说的话，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静静地站在那儿。其实，现在回想，那对老夫妇不是完全没有破绽，他们的谈话声为什么那么巧便传到了吴大哥耳中？那麻袋中的菜为什么不去镇上卖，而是守在人烟稀少的岔路口卖？又那么巧当着路人的面坏了一只轮子？他们躲在树后望着那屋子时，是不是也有人在屋里一直盯着他们？
　　莫愁盯着手臂上的疤痕，眉眼疯癫，语出怨毒：“凭什么？凭什么她是掌上明珠，我是待宰羔羊？凭什么她嫁与英俊潇洒的洪家少爷，我被卖给年过六十的老屠夫？凭什么她杀人放火有人给她撑腰作保，我被那老东西往死里抽的时候我父母跑来只问我要花销？凭什么？凭什么我费尽心机灌倒了少爷，她却可以理所当然地来抢我肚里的孩子？凭什么少爷眼里只有娥眉？孙絮轻死了，娥眉也跟着去死，整个洪府都该是我儿子的！哈哈！老天爷不给的，我要自己抢，我有什么错！是她活该，你们都活该！”

　　老裴听着这妇人歇斯底里一通咆哮，心里非常不舒服，受她影响竟然有些怨从心起，他刚想抬手将小美人的耳朵捂上，却见林前攥紧了拳，一下冲出厅外。
　　这傻孩子犯什么浑？老裴也顾不得跟旁人解释，立马追了出去。
　　林前速度快，爆发力惊人，但不出老裴所料，这孩子练的是快攻，耐力不行。他刚跃出洪府，还没跑出唐兰街，便被追上前来的老裴一把揪住后领。
　　“干什么去！”
　　“我要去小荒山。”林前闷声答道。
　　老裴叹了口气，将他拉到街边人少的地方，替他整了整衣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你想上山寻那对老夫妇，对不对？”
　　林前低头不说话，但他抿嘴犟在那儿，算是认了。
　　“然后呢？你想干什么？”老裴静静看着他。
　　我想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的孩子？既然不养，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将她们当做货物一样对待。为什么……
　　“林前，看着我。”老裴掰正了他的肩膀，“如果那位小眉说的是真的，你觉得那对老夫妻会忏悔吗？不会的，这世上终究有些人蒙昧无知，他们像人一样直立行走，但内在只是一群未被教化的兽类，他们觉得子女是自己的所有物，可以理所应当地索取报酬，他们不会因为你的愤慨与质询而改变一代代传下来的固执观念，甚至，可能他们自己也是深陷其中的受害者，你拿什么去改变他们？”
　　“又或者，一切都只是那小眉的臆想，她因长年累月的嫉妒与不甘而憎恨世人，她怨怼一切不如自己意愿的人生，觉得人人都在戕害自己。我活了二十多年，也曾见过世间肮脏，人到疯魔，只顾自己成活，不可解。如果山上的老夫妇是无辜的，你又怎么改变已经变成疯子的小眉？你又怎么忍心告诉他们真相？”
　　林前僵硬的身体渐渐松弛，老裴终于能够将他揽进怀里。
　　“小美人啊，能改变的只有愿意向前的自己，我虽然祈祷你一生顺遂，但更希望你能知晓，人生往往会经历许多无法改变的事情，不要在心底埋下仇恨，不要让怨怼占据你全部的人生，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放过自己。”
　　林前将头埋在吴大哥怀里，不想抬起来，自己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为什么鼻子突然这么酸呢。
　　“大哥。”
　　“嗯？”
　　“我想尽快离开这里。”
　　“也好，后续的事情本就该让他们两家自己处理，我们没必要插手，因果循环都是注定的，随他们去吧。”
　　老裴从怀中掏出两块碎银，伸手放进小美人的钱袋子里，“厅上捡的，这回可不能再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