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不复斜月》乱山深处过重阳

1、拜将台

　　“蜀地天险，易守难攻……”
　　沿着这鳞介道旁的崎岖岔路走去，约莫半个时辰，可见匍匐一方的营帐。一只吊锅的栓枝崩裂，炭黑的铁锅旋即砸下，压灭最后一点星火。
　　乌云蔽月，营帐外的枯垛堆后边靠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郎，一身浆洗干净的皂色裋褐却在这遍布戎装的地界里显得格格不入。少年手中一柄三尺长剑，那剑鞘黑中带赤，上附蛟龙回纹，剑柄缠革，剑首的穗子与剑格上镶的珠子早已不知去向。
　　营地边界处的大帐传来一阵马鸣，巡逻的三队小兵一齐奔了过去。这少年瞥了眼远处渐起的火光，嗤笑一声，反方向蹿了出去。营内的兵卒不敢私自出帐，但也有几个胆大的汉子裹着寒衣聚到了帐口，鸭子伸颈般向外探看。
　　“怕不是，又有人……”铺上的王明刚说了一句，便被对面同帐的一个兵卒狠狠瞪了一眼，他胆小怕事，旋即躺下，没了声响。
　　王明睡得不踏实，总梦见一颗颗风干的头颅吊在那枯树上晃着，没了头的身体被丢在林子里被野狗野狼啃了个干净……
　　王明惊醒，伸手扯了袄子去擦头上的冷汗，等完全睁开了眼，又被惊出了一身的汗。他手里扯的是隔壁当作铺盖的大袄，掀开来一角，里面全是枯草。

　　旭日东升，杨奇盯着帐外跪着的少年，冷笑一声，“听闻敌军驭兵极严，叛逃者分尸，全帐陪同枭首，你能逃出来，到是真手段，也是真心狠。”
　　“我孤身一人，将军取我性命易如反掌，要是在众军面前斩下我的头颅，想必能扬军威，助士气。”那人声音沙哑，手被反捆在身后，跪得笔直。
　　“小娃儿当我不敢？来人，将他插到演武场的台子上去！”
　　早午刺目的光亮，少年有点睁不开眼。演武场里全是兵，一个个手上动作不敢停歇，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他。
　　“此人是敌方逃兵，今日将祭于我大军旗下，来人！将我的虎头刀提来！”
　　“蜀地天险，易守难攻，将军率领大军前锋，于此盘桓半月，未有攻破之法，难不成想抛金弃鼓，让前锋所有兵卒耗死在这穷山恶水？我已叛逃，回去唯有一死，今日诚心归附，敌军营地方位，攻防布置，我皆知，将军今日是打算收我入营，共商大计，还是草草斩下我的头颅，让这万把兄弟坐以待毙？”
　　这少年声音洪亮，不复沙哑，一番话传遍了整个演武场。
　　杨奇暗道此人毒辣，要是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杀了他，来日若败，我军必怨我匹夫无智，而要是承诺他入帐，来日果真功成，当着众将的面，亦不好做个翻脸无耻的小人。思量了一阵得失，他压下心中的怒火与一丝几不可查的忌惮。
　　“押他入帐。”

　　帐中五人，三立，一跪，一坐，但坐着的却不是将军杨奇，而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年轻男子，他指尖勾了一把乌金玄铁扇，与当下的时节十分不合。
　　“杨将军，若此人是诈降，诱我方深入，再联合众军围剿，我方先头部队只怕损失惨重。”
　　“副将言之有理……”
　　“可我方将士在此地扎营多时，如此良机，放过岂非可惜？”
　　“未尝不是……”
　　“哒、哒、哒。”铁扇敲在台上，方才沉默的男子看了他们一眼，三人顿时没了声响，一并向座上望去。
　　“你抬起头来。”长袍男子并未起身，瘫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看着他。

　　少年自被押进大帐，便低头盯着地上铺的猩红毛毡子，这会儿听见似乎是叫自个儿，才抬了头。
　　入目是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扇面“唰”一声打开，银丝绢面绣了一幅山寺桃花，重重叠叠，甚是好看。
　　“你可想死？”眼眯，声厉。
　　“不想。”少年郎的眼眸黑白分明，直勾勾的。
　　“带去督军帐，命他将布防图与行军道画出来。”
　　督军帐位于军营中央偏右，守帐的军兵十四人，各个身量高大，都是多年征战的铁血壮士，七人红缨长矛，七人银角弯刀，巨大的营帐门帘朝南，少年人在帐前被松了绑，随即被推进帐中。
　　该月下旬，西洲蜀地岭同关被大禹前锋军攻破，西征大将军裴真率领三十万忠业军深入蜀中腹地，初春正月里，与西州罗铭将战于嘉阙，大破邻国之军，流血漂橹，斩首二十万。大禹德显帝昭告天下，待裴真扫尾归来，于拜将台，封忠勇侯。

　　盖世勋功何人记？朝京空余拜将台。
　　大禹西境永城郡，曾因临近西州而得通商之便，曳灯荣茂。近五年大禹与西州交战，永城郡渐渐萧默，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大禹此战大捷，眼见十年内狼烟再起之数微乎其微，于是永城郡半月间涌入了大批商贾贩子。
　　永城郡外的临桉道，靠近城东的裕华门，道外十丈远处长了几十棵悬铃木，倒是郁郁葱葱。其中一棵岔了五道副枝，原本骄然挺立的葱枝上躺了一个明眸皓齿的白衣少年郎。那少年怀中抱了一个小包袱，正闭目养神，落日长晖温柔地照在这凝脂点漆的侧脸。
　　不远处的临桉道上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少年掀开半角眼皮，赏了来声一眼，只见是个黑须连鬓的彪形大汉，这大汉突然下了马，迎着半壁余晖走来，想必是打算进那裕华门。少年又闭上了眼，心想着，这天黑得真快。
　　过了片刻，近处突然响起马鼻哼呛与一阵唏唏嗦嗦的声音，睡得眯瞪的少年皱着眉向下看去，一柄狰狞凶器险些瞎了小爷的眼。向来身手敏捷的少年郎就这么瞪圆了眼，掉下了两丈多高的悬铃木枝。
　　老裴右手正抖着呢，突然掉了个人下来，脑子还没反应，便伸手接住了。后脚一撑，正想潇洒地站稳，却不想后脚踩上了圆石，顺势倒了下去。
　　“……”古道春风马啾啾，老裴兄弟凉飕飕。
　　怀里的少年日角珠庭，真是一副好皮相，却阴着张脸爬起来，黑白分明的一双招子还恶狠狠刮了他一记，“裤子穿好！”还用您提醒吗？老裴觉得这二十年的脸全丢在了今天。
　　“小兄弟对不住啊，虽说人有三急，但确实是我眼拙，没瞧见这树上还睡了个人，见谅见谅。”
　　少年一个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去，挥手让这大汉离自己远一点。见那少年收紧了散开一角的包袱悻悻地离开，又找了棵新树爬了上去，老裴拧了拧鼻梁，“我长得这么吓人吗？”随即又想到自己一路赶来，胡子没刮，衣服没换，看了应该是挺吓人的……
　　老裴解了拴马的缰绳，回头向那树上的少年偷偷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牵着那壮硕的枣红大马向裕华门走去，“大肥啊，终于能带你吃顿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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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特殊时期，被困家中，无事可做，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