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之间》点鸿

6、第六章

　　翌日清晨，宋隐睡眼朦胧地走出房间，就看在常霖和大娘一起蹲在地上，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很是和谐。
　　宋隐想到此前常霖对自己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心里腾地漫出了一些不快。宋隐摸了摸鼻子，将此归罪于天色仍沉的早晨。
　　宋隐调整了情绪凑近两人，发现地面躺着一片地瓜皮，只是大娘面前的瓜皮均匀轻薄，摆在常霖面前的，则是歪七扭八，体肥个大。
　　大娘不时瞟着常霖手里惨不忍睹的地瓜，就差脱口而出“小祖宗你放着吧，让我来就好”。而一旁的常霖则哼哧哼哧地“蹂躏”着手中的地瓜，可谓专心致志。
　　宋隐也蹲下来，大娘看见了道：“唉，小隐也起床了？天冷，穿这么点行吗？”
　　宋隐裂开嘴，笑道：“我不冷，大娘，咱们早上是吃地瓜？”
　　大娘叹气道：“只有埋进地里的没被蝗虫糟蹋，你大伯上街买包子去了，担心你们年轻人吃不够，所以煮几个地瓜。”
　　宋隐闻言，又笑了：“不用担心的，我别的东西没有，就是包子多！我包裹里还装着一大袋呢！”
　　大娘也笑了，问道：“别人赶路都是带干粮，你带那么多包子干嘛？”
　　宋隐回答：“干粮有什么好，包子多好啊，能荤能素，能蒸能炸，掉地上了也不沾灰，还能塞进胸……咳咳，塞进袋子里当枕头。”
　　话音刚落下，大伯就黑着脸进入门内，卷进一股冷风，他在桌旁坐下，狠狠用拳头砸了砸桌面，桌上杯子碗筷被吓得一齐哆嗦，他怒道：“狗娘养的李子，良心浸了猪笼，他娘的！”
　　大娘看了看身旁的两个少年，刚想骂那大伯丢人现眼，到底还是压下脾气，温和地问：“李子怎么回事？你不是出去买他家的包子了吗？”
　　大伯听完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子，用力拍在桌上，说：“给，人肉包子！”
　　大娘看着桌上被拍扁的包子，问道：“怎么才两个，不是叫你买十个包子的嘛！”
　　大伯平息下来火气，回答道：“就是那天杀的李子，包子卖得比平常贵五倍，还说什么要养家糊口过日子，我们就不用过日子了吗？花了身上全部钱也只够买两个包子，要不是看在家里有两个孩子……”
　　大伯说到此处一愣，抬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的两个孩子，想到自己适才的所作所为，血气就又重新漫上了老脸。
　　大娘在一旁心疼钱，责备道：“城里又不是只有他李子一家包子店，买别家的不行？”
　　大伯没好气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打听过了，现在城里的包子，都那一个价钱。”
　　“那，这，就两个包子，怎么够吃啊。”大娘焦灼道。
　　这时宋隐静悄悄地离开，带回一袋包子，说：“我就说嘛，能带包子为啥要带干粮。”
　　等到几人就餐完毕，宋隐跟着常霖进入里屋，看见常霖拿了钱袋往外走。
　　宋隐连忙拉住他，问：“你不会全给吧？”
　　常霖皱眉，好在经过一个月的相处，宋隐可算是看出他是在表示疑惑而非不满，宋隐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说：“你那袋子里装的全是银子，我们还要赶路，你又不是省钱的主，虽然确实应该给大娘一些费用来报恩，但全给的话，也不好吧。”
　　常霖更不解了，说：“我没说要给。”
　　宋隐盯着常霖手里沉甸甸的袋子，问：“那你拿着钱袋干嘛？难道你想要我给？大哥，我身上可没钱啊。”
　　身为穷人的宋隐捏紧了裤腰带，步步后退，一副铁公鸡的吝啬样，说：“我真没钱啊，但又不能不给他们钱，算了，你那么多钱给多一点又有什么呢？（又不是我的钱）”
　　其实宋隐身上说自己没钱并非捏造，在宋隐八岁时，跟着第二任师父学习武功，师父是个纯种武痴，也是个马大哈，不会赚钱，丢失东西的功夫倒是练得炉火纯青。所以，好不容易迎来的第二任师父，不仅和第一任师父一样穷困潦倒，而且凭着“凑合着过吧”的生活态度，除了没有被人宰杀下肚的风险，竟将日子过得比猪还不如了。
　　不过令人惊奇的是，从五岁拜师，跟着一起就这么凑活着过吧的宋隐，也在他的庇护下安安稳稳成长了五年。
　　八岁那年，师父那年与人比武赢了一两银钱，随手抛给了矮小的宋隐。宋隐几年来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沉甸甸躺在手心了，满足与神圣的使命感一起迸发。于是宋隐小心翼翼地将银子装进里衣口袋，用手隔着衣服捂着银子，走在路上都警惕地环顾四周，总感觉有人知道这未及成人大腿高的小屁孩，怀里揣着一两银子。
　　但手总不能只做捂着银子这一项工作，它们还有其他使命。就在宋隐吃过午饭，蹲过茅坑，准备吃晚饭时，他翻了翻口袋，当场僵在原地，银银银银银子不见了！
　　虽然当晚有他最爱吃的小葱炒鸡蛋，但宋隐那时是怄得食不能咽，寝不能寐，就这么跟自己怄了三天三夜的气。
　　从此宋隐养成了一个习惯，永远不在身上带“大钱”，要带只带二十文，二十文，省吃俭用下通常够吃三天，这三天内宋隐总有法子搞到另外的二十文。
　　常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铁公鸡，开口道：“我们现在不走。”
　　宋隐一听愣了，问：“现在不走什么时候走，不是，为什么不走啊。”
　　常霖又是不回答，扔下一脸不解的宋隐，转身走向门外。
　　宋隐赶紧追上去，看见常霖直往街上奔，又上前去问：“你上街干嘛？不赶路了？”
　　常霖握紧手中的钱袋，一脸认真地说：“孙大娘家里没米了。”
　　宋隐这才想起，自己在大娘家住了一晚上，竟是从未问过他们的名字。看起来目下无尘的常霖倒是做的比自己好，这实在是不应该。
　　就在他愣神的间隙，常霖已甩开他十步开外。
　　大雪后的早晨依旧昏沉，太阳被云层遮蔽不见踪影，极寒的天气下街上几乎无人，两人找不到路人问路，只好像两只无头苍蝇一样一条街一条街摸过去，就这么没头没脑飞过了几条街，总算看到粮铺的店旗在远处沉默地挂着。
　　两人走到店门口，迎面跑来一中年男子，弓着身子引他们入内。
　　店内铺陈着十几个大仓，除大米占的六个之外，其余大仓俱装着其他各种颜色的谷类。宋隐看过所有谷类的标价，逛过一圈后一言不发地拉着常霖就往外走。
　　此举将常霖和中年男人都搞得一愣一愣的，常霖拿掉宋隐抓着自己的手，问：“怎么了？”
　　宋隐回头看着追过来的男人，压下音量说：“什么怎么了，坑爹呢那价钱，竹竿都敲得惊天响了。”
　　常霖停下脚步，疑惑不解道：“那价钱很高吗？”
　　这下轮到宋隐一愣一愣的了，他继续拖着常霖往外走，说：“你有钱也不该这么抛着浪费，总之不在这家买行了吧！”
　　就在常霖准备妥协跟着他走时，后面的男人开口道：“令公子们失望了，长宁如见只剩斗进这一家米铺了。”
　　两人顿住脚，宋隐回头，不屑地说：“你以为我会信？”
　　男人淡淡地开口：“公子们应该也都知道，今年蝗灾深重，粮食几乎颗粒无收，长宁其他的米铺，不同于李老爷手下的斗进米铺，本就是小本生意，喂饱自己尚且吃力，又怎会拿出粮食出售。况且物资稀缺，为养活父母妻儿，抬高米价为无奈之举，还请公子们谅解。”
　　两人被说得哑口无言，虽男人的话漏洞百出，在此等情况下，还能身拥百石粮食的李老爷，又何来养家糊口之难？只怕是他坐地起价，毫无良心的想大捞一笔罢。
　　但转念一想，若长宁哪怕还有其他米铺，谁又能保证价钱比这一家米铺的价钱低？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在男人的笑容下再次走进了店里。
　　两人左挑右选买了一袋大米和几小袋其他谷类，常霖不满，觉得买得太少，被宋隐一句“买多了你觉得孙大娘会要？”打了回去。
　　称米时店内走进一冻得直哆嗦的男人，他身上打满补丁，嘴唇被冻成青紫色，手里还提着一破烂米袋子。他也不往米仓处走，直往常霖他们的方向奔，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三人被此人唬得一跳，就听见他说：“大人，行行好吧，我们家已将两天揭不开锅了，求求您了，赏给我一点陈米吧，让我们吃上几碗稀粥就行了！”
　　在秤砣前忙乎的中年男人停下手中的活计，看向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人，叹了口气，说：“你也知道，这店其实是李老爷的，我充其量不过是个打工的，你倒有稀粥喝了，那我的饭碗谁来填满呢？”
　　“大人，你就行行好吧，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们不吃可以，总不能饿死老人孩子啊！大人也是有家庭的人，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活在这世上谁不是一样地苦？我要因为私自给你送米丢了我的饭碗，那我家的老人孩子又怎么养活呢？总不至于向你一样上街乞讨吧？”
　　被刺伤自尊心的男人狠狠地一颤，想要起身，最终还是倔强地跪在了地上，他继续乞求，只是声音小如蚊蝇，他说：“求求您了，我只要一点，哪怕是一小把也行啊……”
　　中年男人充耳不闻，对皱眉的常霖说道：“没事，这几天这种人多得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我有何尝不想帮他，只是……”
　　常霖抬手打断他的话，又从钱袋里掏出一块碎银，说：“你给他值这些钱的粮食。”
　　在地上的男人的千言万谢中，宋隐跟着常霖大摇大摆牛叉哄哄地走了出去，又想去其他店铺买一些给孙大娘的年货。
　　两人提着大袋小袋走在一片白茫中，反正不知道路，俩人也就走走停停任凭感觉指引。
　　四下寂寥，突然听见出城口沸反盈天，浩浩汤汤的人群聚集在城门口，几名带头的人义愤填膺地在人群首端挥舞着拳头。
　　宋隐在拥挤的人群里模模糊糊听到他们大喊“开城门！”、“不开城门就踏破县府的门槛！”等字眼，才意识到这些都是想要出城的居民，他想起昨日在城门外的所见种种，突然觉得可笑——城外的人想进来，城内的人想出去。
　　忽然眼前晃过一熟悉的影子，宋隐来不及看清就被常霖一把抓住，他有些不安地对宋隐说：“我的钱袋刚才被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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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确实是快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