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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大江东去 ...


  •   孙权自引兵回吴后一直恭谨地侍奉在母亲榻前,吴老夫人面容枯槁,看得出已经是行将就木了。看诊的大夫都垂头丧气地进去,再更加丧气地出来。
      孙权看着他们脸上愁云惨淡的,纵使是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
      寿命有时尽,这本该是坦然接受的事情。这一点,上了年纪,久病缠身的吴老夫人自然会比孙权看得透彻。孙权亲自喂着汤药,都是将药凉的刚好,才让母亲喝下。喂之前,还要自己再尝一口。
      “不算苦,母亲可别不肯喝。”孙权笑道。
      老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满脸慈祥和蔼。
      喝完了药,她叫住孙权。
      “权儿,对不起。”
      她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孙权手足无措,哪里有父母给子女道歉的道理?他慌张地握住母亲的手,“母亲,您说什么呢!一家人,哪有道歉不道歉的。”
      吴老夫人看着他,想要在他的脸上找到些许孙坚的影子。
      “母亲知道,是母亲的病耽误了你。”吴老夫人口吻中带着歉疚,“这一次你本可以顺利大捷,为你父亲报仇。是母亲拖累了你,让你这一次也无功而返。”
      孙权嗫嚅着,“母亲...”
      “母亲总是想起你小时候,和伯符一起,围着我跑啊,叫啊。过得真是畅快!不用承担太多,”她惋惜地看着孙权,“母亲很久都没有看见你像小时候那样笑了。我的仲谋啊,很久都没有开心过了吧?”
      孙权扯出一个笑容,“母亲病好了以后,权儿天天都跟着母亲身后跑,对着母亲笑。”
      “母亲最近,越想觉得越对不住你。”吴老夫人一遍遍抚摸着他的手,“十五岁那年为你聘娶谢淑慎,本来想着,缓和一下两家的关系。结果你一直悒悒不乐,去阳羡避着。淑慎也不快乐,整日里一个笑容都没有,最后还郁郁而终。母亲害了你们两个啊。”她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母亲总想着做什么来巩固江东,告慰文台的在天之灵,可是,可是终究还是拖累你。”
      “现在,母亲不拖累你了。”她释怀地一笑,握着孙权的手阖眼。
      “母亲——”孙权哭倒在榻前,使劲摇晃着吴老夫人干枯的手,青筋暴露,枯瘦无比。他靠着母亲的手,就像小时候爱抚着他的脸庞一样。
      孙尚香此刻也冲了进来,眼含泪水。
      “母亲,母亲,”孙尚香声声殷切地呼唤着,以为这样就能够将沉睡的母亲唤醒一般。孙尚香看着旁边的二哥,不由分说地抱上去,“二哥...”
      孙权松开手,抱着自家小妹,“别怕,还有二哥在。”
      吴老夫人下葬的时候,孙尚香没有在。她在前一夜因为哭得太猛而直接背过气去,后半夜又发热,烧得整个人迷迷糊糊。
      孙权结束了葬礼就一直待在陵园,看着旁边大哥和父亲的坟墓,看着他的弟弟孙翊、孙匡的坟墓。
      他们是否在地底下相遇,共叙天伦?

      夜风起,夜露凉。
      “主公果然在这里。”
      孙权寻声望去,只见乔陌孤身一人,远处系着两匹马。看这样子是走过来的。他看着她,脸上不见丝毫疲惫。若不是她说话时还在喘气,他或许就以为她永远都是不知疲倦的一个人了。
      已经独处了一天的孙权,忽然之间仿佛变得失语了,一个字、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尝试着开口说话,但就像是有一条绳索紧紧地箍住他的脖子,让他开不得口。看着乔陌朝他走近,他想说,真好,你来了。
      但是他说不出口。
      乔陌走到他面前,鬓角还挂着些许汗珠,面色红润,胸口起伏波动着。
      “主公出走,府里上上下下都乱了。”乔陌拢了拢头发,“属下找了很多地方,金鸣坊也去了,甘露寺也去了。最后终于反应过来,主公一定是想要一个人静处,最好能同家人在一块的地方。才终于找到陵园来。”她环顾四周,“这里果然很寂静。”
      孙权朝她身后张望,乔陌会意地解释道:“属下一个人来的,就连陵园守卫也不曾惊动。”
      乔陌见他还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就又说道:“如果主公还想再坐一会,属下就先去外面候着。”她指指外面,希望孙权能稍微有点面目表情的变化。
      终于不负她所望,孙权稍微动了动嘴唇,说出了三个字,清晰无比。
      “你别走。”
      他说完,就上前一步抱住她。
      乔陌一刻也没有迟疑,就用力回抱。
      孙权此刻卸下了所有坚强。把自己的悲伤,毫无保留地都展现给了乔陌。她心里泛出了阵阵心疼,像水中的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孙权抱着她哭了很久——久到乔陌以为马上就会日出,迎来第二天的黎明。像是要把前二十五年没有流出的泪水、没有诉说的委屈都彻彻底底地发泄出来一样。
      等他哭够了,面色狼狈地离开乔陌的怀抱,乔陌才掏出一方绢帕来替他擦拭泪水。
      她就像在为刚刚出生的婴儿擦拭一样,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他。她又絮絮叨叨地讲着话:“主公真像个刚刚出生的小孩子,哭泣不已。不过也好,哭过了,以后便就不难受了。”
      孙权这会才能开口讲话,他的声音因为哭泣过而变得沙哑,听起来更加低沉了:“你不准说。”
      乔陌瞧着他又像是威胁又像是撒娇的模样,禁不住笑了,可是陵园乃是肃穆之地,她这样的举动显得太没规矩了些。她收住笑容,强迫自己憋住:“属下知道的。等会这帕子,属下也定会收得好好的,必不叫旁人见着。”
      孙权拉起她,“走吧,回府。”
      乔陌没有甩开他的手,静静地跟随着他,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就像是有一个人偶不停地唱啊、跳啊,那般畅快。

      建安十三年的春天,本是品尝长江刀鱼的好日子。以脍鱼出名的采薇楼却是门可罗雀,人迹寥寥。很多人本来想一品鲜味,却不得不败兴而归。
      孙尚香就是其中之一。
      她和玉荷垂头丧气地看着采薇楼门口挂着的木牌牌,“有事闭店,万望见谅”,好是没趣。
      “盼了一个冬天,结果还关门了。”孙尚香懊丧道,“没有鱼吃,二哥又再次西征,凌统也去了,无聊到底了。”
      玉荷宽慰道:“奴婢们不还在呢吗,还可以和郡主一起习武,郡主不是最爱练剑了吗?”
      不说还好,孙尚香闻言更是难过,“耍剑有什么用?二哥不照样不带我去!”
      “战场凶险,主公当然不会让郡主去的。”玉荷劝慰道。
      孙尚香吸吸鼻子,“同样身为女子,陌姐姐,梓晞姐姐,连洛姑姑也都去了,却不让我去。”
      玉荷安慰起孙尚香来已经是驾轻就熟,“她们身为主公的护卫随从,定然是要同行护卫的。与郡主是不一样的。”
      孙权此次讨伐黄祖,是带上了暗卫大部分人马,除了将暖玉和梓暮留下来看守吴县,便就是像上次攻伐皖城一样,带走了暗卫大部分人。
      “已经是第四次了吧。”孙权和乔陌走在江边,乔陌在他身后隔着一段距离。但孙权的话语依旧清晰地传入到乔陌耳中,她稍微上前几步,回答他:“是啊,希望这次可以成功。”
      “以前总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停下来,即使明明知道下一场战役一定会赢。”孙权无奈地笑了一下,“这次,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孤。”
      乔陌不语,她知道孙权这次的决心有多坚定。甫一开始,孙权就备下了两个匣子,扬言要用来装黄祖老贼和走狗苏飞的项上人头。
      “其实主公大可不必事必躬亲,交给中护军也可。”
      “那不一样,”孙权站定,回过头看着乔陌,“这是孤自己的仇恨,不能假手于人。”何况,他也想通过此役来证明,比起骁勇善战的大哥和三弟,他也不差。
      眼见着甘宁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乔陌猜到定是有要事,就向孙权告退了。她还是不理甘宁,两人擦肩而过一句话也没有说。甘宁却来不及纠结此事,甫一见面就跪求道:“求主公放过苏飞!”
      乔陌只听到这一句,而后也只是看到甘宁言辞恳切的模样,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为苏飞求情的话语。甘宁来吴以后,虽然收敛了很多性情,但比起江东诸将,还是桀骜的。此番他下跪求得孙权赦免,必定是情深义重的兄弟。
      洛千帆不知何时走到她旁边,见状戏谑道:“甘宁也有求人的一天么?”
      乔陌惊道:“你们认识?”
      洛千帆摇摇头,“不认识,听你们说起得多了,就觉得他是一个狂放无牵挂的人。没想到今时今日会为了敌方都督求情。”
      “他一直都是重视这些情谊的,”乔陌说完才觉得不对劲,“你怎么知道他是为了苏飞求情的?”
      洛千帆用你真是孤陋寡闻的眼神看着她:“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甘宁看到了主公的匣子,问了旁人知道了是要装黄祖和苏飞的人头。这才着急忙慌地赶过来,黄祖待他不好,苏飞却一心为他着想,便也就猜到了。”
      “原来如此...”
      有了甘宁的助力,江东大军势如破竹。当然,打得最卖力最勇猛的非凌统莫属。他与董袭选了轻快小舟百余只,挑了精壮五十人,直直地向黄祖那边的艨艟急速冲去。黄祖这边迎战的是邓龙和陈就二将,见此攻势,知道是在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当下便命令军士不停射箭,想要通过这漫天箭雨来抵挡住凌统的进攻。但是在凌统看来,只要是能靠近艨艟,就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这小舟上只剩他一个人,他也不会停止划桨的动作。每条小舟上二十人划桨,还剩了三十人来抵御住这如雨的箭矢。待凌统和董袭攻到了艨艟旁边,立刻砍断了其维持稳定的大索。一时之间,艨艟横斜,无法固定。凌统等人趁此机会飞身跃上艨艟,与之厮杀起来。邓龙倒是有点傲气,还率领亲兵奋力厮杀,反观陈就,见着江东军士越来越多之后就心生退意。他偷偷摸摸地弃船逃走,好容易到了岸边,就被匆忙赶来的吕蒙一刀砍死。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吕蒙甚至还不知道这是黄祖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江上大的热闹,岸上也不曾闲着。苏飞见江东大军来袭,便也引军过来想要接应。登时这岸边江上,都只见厮杀,血肉横飞。
      这战争乔陌没再参与,甘宁也只是隔岸观火地看热闹。终究是攻讨甘宁旧主,他在那边虽然与黄祖交恶,但是总归还是有朋友的。为了避嫌,孙权只让他出计策,并不曾真的让他带队恶搏。
      三人在一块,听着前线发还的战况。
      “报——平北都尉吕蒙斩杀黄祖大将陈就!”
      “破贼校尉凌统一剑斩杀邓龙!”
      听着两名要员都已经被斩杀了,孙权都还来不及笑,就又传来捷报:“苏飞被擒获了!”
      甘宁甫一听到苏飞的名字,就神色慌张,不由得看向孙权:“主公...”孙权摆摆手,示意自己懂得的。
      苏飞是被潘璋扔进来的。他的脸上满是血污,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烂不堪,全然都是尘土。看样子,是被潘璋骑着马一路拖过来的。乔陌见状不禁皱眉,好歹也算是一员大将,这般羞辱,着实不堪。
      “好,好,”孙权笑意不绝,交口称赞,“文珪辛苦了。”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亲自替潘璋擦拭:“这脸上这么多血,快去擦擦吧。”
      潘璋被他的行为感动得无以复加,立刻喜滋滋地领命下去了。
      孙权看着地上的苏飞,又看看甘宁,“孤答应过兴霸,不杀你。”他沉默一会,似在思考如何处置苏飞,“那便流放交州,就在那里终老吧。”
      甘宁走到孙权面前,咚的一声跪下:“求主公再加恩典,赦免苏飞流放之刑!主公未曾处死他,就已经是极大的恩典了,苏飞必定会感恩戴德地叩谢主公恩典。他伤重至此,若是流放交州,必定会死在路上的!”
      甘宁重重地叩一叩首,又继续道:“宁愿意以自己的命换取苏飞的余生,苏飞他若能得主公赦免,必定不会与江东为敌。否则,”他恶狠狠地看着那个本该装着苏飞人头的木匣子,赌咒一般:“宁愿以自己的人头向主公赔罪!”
      孙权见他一片赤诚,也很是感动。毕竟在这样的世道里,可以用命托付的誓言很少,可以以命换命的人也几乎没有。
      他不自觉地看向乔陌,后者也像是因为受到触动而盈满泪水。
      “孤答应你了。”孙权叹口气,扶起甘宁,“带回去养伤吧。”
      “多谢主公!”
      营帐外,凌统的目光在甘宁和苏飞的身上来回巡视,眼神中带着不属于少年的纯粹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杀伐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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