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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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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已泛了鱼肚白,江诗宁穿着沉重的喜服独自坐了一夜。
好容易小憩一会儿,此刻却被一声轻咳搅醒,她眨了眨眼,向前探了些身子,离面前站着这人近了些,终于瞧清楚了他的模样。
一身精致的暗纹黑袍,宽大的袖子随着垂下的双臂搭在身体两侧,鎏金的飞针绣着回字饰样,交襟围着脖颈的一圈处亦绣着祥云平安的图案。
此刻,他微抬着下颚,用居高临下的模样俯视江诗宁。
“速速更衣,随我拜见祖母与母亲去。”
他留下这话,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拉开房门,又不知去了哪里。
江诗宁方才还没醒过神来,现下,倒是被那被他敞开门吹进的风灌得清醒许多,回想着方才他的语气和样子,江诗宁认出来了,这人便是她从今以后的丈夫。
岐侯燕临。
而她,此后便是岐侯府中一个小心度日的主母。
快速梳洗穿戴后,江诗宁一刻不敢怠慢,匆匆便到了廊下,抬眼,见到燕临早已等在不远处。
燕临的祖母萧老夫人喜爱花草,连廊的两侧各有花园,如今树木亭亭如盖,遮了四季大多的刺眼光亮。眼下正值秋日,落叶纷纷,枯黄落地,生出脆响。
她看见燕临站在风里,宽而长的回廊包裹着他年轻的生命,日复一日,化不开他眉心的结,似乎他生来便是如此愁眉不展。
“君侯。”
她十分规矩地行了一礼,燕临也如她预料的那般,并未给她正眼,只是抬起脚直接向正厅走去。江诗宁见状,自然十分知趣地在其身后跟上,只是燕临实在太过高大,江诗宁小他九岁,又是个纤瘦的身子,比他矮了一头不止。越是追着他,燕临越是大步向前走去,丝毫没有和江诗宁同行之意。
她开始是大着步子跟上,而后是小碎步跑着,可每每抬头,只能看见他毫不停歇的背影。
若说不气恼定然是假的,江诗宁如何说也是御史中丞的嫡长女,即便父亲官职不如燕临,即便自己在母亲故去后便不受待见,那也是官家小姐出身,上过学堂,明白事理的。
从未见过一眼的丈夫在成婚当夜不露面也便罢了,次日清早不打招呼便闯入房中莫名那样唤醒自己也便罢了,如今,竟这样毫不怜惜地自顾自走在前面,她心中气恼,不免对燕临生出几分固有的武将印象来。
行事鲁莽、言语不礼、举止随意…短短的路程里,江诗宁猜测了燕临为人的无数中可能,可最终也没有定论。
也罢,本就是父亲为利益将自己硬塞给了燕临做妻子,他不愿,也并未让自己难堪,她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只是不知,虞小娘如今孤身在江府中如何了。
她随着燕临一前一后跨进了正厅的门槛,眼前这位岐侯便笔直地立在自己之前,他的肩膀山峦般宽厚,江诗宁被遮住了几乎全部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祖母、母亲,儿子携新妇来问安了。”
他言毕,偌大的正厅内安静了一阵。
“明夷,你军务劳累,快些坐下,来人斟茶。”
“江氏,上前来。”
听那低沉而略显苍老的声音,便知晓是燕临的祖母,萧老夫人。
江诗宁垂眸,缓缓上前与燕临并肩,但心中谨记不可逾越,留了半步的距离在他之后。燕临未曾理会她,又向祖母点头,到了三五步旁的椅子上落座,婢女不敢怠慢,立即端上了茶碗。
江诗宁朝边迈了一步,于厅内正中处站定,她提起裙摆跪下,双手交叠举过头顶,叩拜于地,口中恭敬言:
“新妇江氏诗宁,问祖母、母亲安。”
萧老夫人不语,一时间,江诗宁也猜不透这位年过花甲的将军之妻是何心思。
“好儿媳,我燕家武将门邸,没有这些繁文缛节,快起来吧。”
说话的,真是燕临的生母,陆夫人。
见她发话,江诗宁抬眸,先是看了一眼老夫人的脸色,似乎未有阻拦之意。见状,江诗宁便跪坐起身,而后小心提着裙摆站起来,一举一动毫无半分差错,可见是个家教严格的闺秀。
江诗宁的裙子有些长了,似乎并不太合身,于是她起身时更是放慢了速度,生怕出错,万一踩了裙摆,才真是在府里成了笑话。
也难怪,这本就是妹妹退下来的衣物,虽不是旧的,却也是她嫌弃图案颜色不够鲜艳时兴的,便打发了江诗宁穿。
好在,江诗宁本就不喜大红大紫之色,少时穿了一回桃红,被英国公家的夫人夸了一句俊俏,回来没少被齐氏苛待折辱,甚至骂她小小年纪就懂得勾搭高门贵妇,讥讽她是知道没了亲娘,开始自己找婆家了。
燕临一声不响地坐在一旁,丝毫没有搀扶下妻子的意思。
他这般冷漠,叫江诗宁心中不由得再次想起昨日洞房花烛夜的情形来。
子时已过,屋外漆黑一片,宾朋们觥筹交错之声早已消去,仅剩秋夜的风低声地刮着,听得人心里寂寞。
江诗宁穿着厚重的喜服整一天,白日里,那贪财的继母甚至还拔走了她大婚头冠上的一支金簪,她那时驳了几句,却被父亲训斥不敬尊长,在大喜的日子扫了众人的兴。
她局促的闺房里围了那一家三口,同父异母的妹妹还看上了她陪嫁的一双玉环,自然,也是在父亲步步紧逼的眼神中,不得已‘赠’了出去。
自母亲去世,她这个嫡长女名存实亡,和不存在也没两样。
那时,望着一旁摇曳晃动的红烛,江诗宁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嫁到这家来。
二十年前,燕江两家还是挚交,因着两位将军十分投缘,屡次大破敌军,立下不少战功。可十三年前,积水潭一战,江诗宁的祖父江诚没能细察,被敌军误了情报,待发现时,燕家父子已被尧军的死阵层层围困,双双战死。
少将军,也就是先岐侯,留了唯一的幼子,帝为安抚燕氏,早早封了十岁的遗孤承袭爵位。十数年过去,从前那誓要向江氏一族报害祖害父之仇的小侯爷,今已长成一代枭雄,手握重兵,功绩累累。
这人,便是江诗宁昨日嫁了的丈夫,燕临。
她知道,从今以后,她只为替江府赎罪。
即使隔着盖头,隔着屋瓦院门,她也能想象到,府中的丫鬟仆役们此刻心中在如何议论这位名存实亡的新婚妻子,今夜后,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稳这当家主母的位置的,这便如了他的心意。
她大概能猜想到,燕临心中恨毒了江诚,恨毒了江氏。
红芒笼罩了整个屋子,如此喜庆的场景,本是该在叶府里的。明明一月之前,她还满心欢喜地等着嫁给叶酥,转眼间,父亲就将她与妹妹换嫁。
那身为御史中丞的父亲大人,见燕临势大,为求保命决意献女。他本是病急乱投医,岐侯府竟应了,自然,父亲怎肯叫疼爱的次女嫁进侯府受这一遭罪。
喜字贴满了岐侯府的每一扇门,一对寓意百年好合的红烛,就照着江诗宁燃到天明。
她不敢擅作主张地揭下盖头,更不敢更衣,只是实在困得难受,便倚靠在床榻的边缘,依旧直挺挺地坐着。
摸着手腕,江诗宁仿佛又感受到幼时被继母‘不小心’碎了茶盏烫出的红印,那片皮肤之上早没了痕迹,可还是隐隐作痛。她记得自己原是很善言的,儿时她最爱在母亲院里扑蝴蝶,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连房门都不怎么出了。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
那动作不算轻,守在屋内外的仆妇婢女们纷纷退了下去。
他一身玄袍外绣回字纹样,脚踏金边祥云飞靴,生得极高伟。远看去,器度沉厚、形貌瑰玮,略带些快步而入。燕临停在和她半步之遥的位置,瞧着江诗宁似乎熟睡着,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随后,伸出手直接将盖头挑起了去。
朱红的面帘褪下,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玉软花柔的脸。
江诗宁侧着脸靠在床边的立柱上,杏眼轻合,朱唇微启,如此动人心弦的佚丽容颜,此刻却不知为何,眉间蹙起,成了一个小小的山川。
燕临不由得被这仙娥之姿惊得愣了一瞬。
不过,也只是一瞬。
他神色恢复了冷漠,正欲唤她,却借着清晨的微光,看见她藏匿在侧脸处,那一滴将干未干的泪。
……
“咳咳。”
他故作咳嗽,只见面前的江诗宁幽幽转醒,而后便冷着脸将她带来了正厅。
“昨夜新婚,府中来了好些同僚宾客,明夷照应至深夜,相必是没有好好与你叙话了,实在不好。”
江诗宁一愣,抬眸去看了说话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