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树人》纪黍离

9、第 9 章

　　过了有一会，小姑娘才牵了一个人过来。那小男孩看起来很有些不情不愿，站定了也不问好，也不看人，直定定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姑娘又跪下来，还拉了男孩一把。那男孩被她扯得一个趔趄，还是站得板板正正的，恨不得从脚尖盯出一朵花来。袁凌大概明白为什么总也没人愿意雇这个小姑娘了。小姑娘有些尴尬，也觉得今天可能又不成了，但是还要做最后的挣扎，“夫人，我弟弟只是不爱见生人不爱说话，但是记性是顶顶好的，记路记东西从来没有出过错。” 听到这个，一直任袁凌施为的严树人有了些兴趣，说，“我说一段话，你弟弟要是能一字不漏地复述下来，我们就雇你们。” “好啊好啊，但是我得单独嘱咐弟弟。” 小姑娘见事情有了转机，当即答应下来。
　　也不知道小姑娘怎么跟她弟弟沟通的，他们俩一回来，弟弟眼里就只盯着严树人了。于是严树人当场背诵了一遍五十音图。他话音刚落，那边小男孩就接起来，真是一字不差，发音也十分标准，把所有人都震住了。袁凌估计这个小孩可能是学者综合征之类，在某个方面智力特别突出，在其他方面就不如平常人。好好教一下，送个饭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那边严树人已经跟牙行老板商定要雇这姐弟俩了。
　　签订了契书，皆大欢喜。除了无知无觉的小男孩，各方都觉得这笔交易还算称心如意。
　　找人进行得出乎预料的顺利，袁凌看上午还没过半，有些想去茜茜服装店看看。可是她和严树人必须一起活动，至少也要做出同进同出的假象。严树人陪她去买衣服，算什么呢，更别说还有姐弟俩没有安顿，只能作罢。平时一起去上班还不觉得，到了休假袁凌真觉出没有人身自由来，不免心中郁郁。
　　那小姑娘是真的乖觉，看袁凌兴致不高的样子，主动凑过来搭话。“夫人，咱们的房子是什么样的呀。” “三进三出的院子，进门不远左手边是库房，平时放各种杂物。再往里走有堂屋、厨房和饭厅。最深的院子里有一个主卧并两个侧卧。老夫人住在主卧，我和迅哥儿住在侧卧。还剩一个侧卧分给你弟弟，你和老夫人住一间房，夜里好有个照应。”两个小孩都老大不小了，虽是姐弟，这个时候还是要避嫌的。袁凌忽然想起来，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嬷嬷们都叫我丫头，叫我弟弟小子。”袁凌皱了下眉，问严树人，“迅哥儿，你给他们俩起个名字吧？” 毕竟这位才是主人家，她今天已经有些越俎代庖了。“现在正是腊梅花开的季节，你叫梅子吧，你弟弟就叫枝子。” “哎，梅子记住了。”袁凌暗道怎么起了个这么随意的名字，又想不过是雇了个人罢了，萍水相逢，取名还要翻字典不成？梅子倒似是对这名字还挺满意。至于枝子，名字对他可能没什么意义。
　　进了家门，袁凌和严树人就领着姐弟俩去见了严鲁氏。严鲁氏照旧还是在饭厅烘着火做绣活。袁凌是真的有些佩服她。一个月了，严鲁氏几乎没出过门，换成她早憋疯了。“梅子给老夫人问安。”没等袁严两人介绍，梅子就自动自觉到严鲁氏面前卖乖。袁凌皱了皱眉，觉得这小姑娘有点聪明过头了，显得有些油滑。到底带着弟弟讨生活也不容易，袁凌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严鲁氏倒是很吃这套，到了她这个年纪，一般都是喜欢鲜嫩活泼的小姑娘的，别说梅子笑起来很有几分喜气。她笑着点头应了，又问梅子几岁了。“回老夫人，十七了。” “那你的夫家是哪里的？” 梅子有点脸红，“我还没有成亲呢。” 这时候女子十五六岁就该议亲结亲了，袁凌这种十八岁才出嫁的已经是老姑娘，况且她也是与严树人定了娃娃亲，纯是为了等他才耽搁了。严鲁氏面上有点僵住，绷住了没露出端倪，又问起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的枝子，“这又是谁？” “老夫人，这是我弟弟，老爷给起了名字叫枝子。”说罢又轻轻扯了一下枝子，“说话”。可是枝子还是只盯着鞋尖看，严鲁氏面上就真有些不好看起来。严树人出来打圆场，“母亲，他们俩可能是刚来。小孩子腼腆一些也是正常的。我们先把剩下的房间收拾出来吧。” 严鲁氏勉强点头应了，四个年轻人就出了饭厅。
　　袁凌和严树人都不太习惯他人出入自己的卧房，就先带梅枝姐弟俩去把枝子要住的侧卧收拾出来。侧卧自园子荒废以后就没有住过人，推开门就簌簌地落了一层灰。袁凌和严树人简单地收拾一下房间还行，这种一切从头开始的工作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幸好梅子表现得还算熟练，问清楚了水井和盆的位置，很快就端来一盆水擦洗起来。她自己手脚麻利，也叫枝子给她帮忙。袁凌看着她把枝子拉到水盆前，把抹布塞进他手里，自己也用同样的姿势拿好抹布，然后一字一句地说：“跟着我做。” 说着就把抹布放进盆里慢动作一般搓洗，洗好后就拿着抹布一下一下擦落满灰的地方。枝子一声不吭地模仿她的动作，渐渐地也熟练起来。他们姐弟俩干得热火朝天，袁凌和严树人站在房里倒是有点碍手碍脚了，侧卧里也没什么要紧东西，索性退了出来，趁着难得的闲暇去收拾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就是袁凌和严树人住的卧房的耳房。因为刚搬进来的那天简单地清理了一下，书房的状况比另一间侧卧好得多。只需擦干净书架和书桌上的浮灰，再把书籍分类摆好就行。袁凌帮严树人倒腾书箱子，终于能看到严树人平时读些什么。《仲尼改制考》自然是有的，《天演论》她已经见过，中文经典并不是很多，想来严树人是觉得其中多有糟粕。剩下的就是一些日语和德语的书籍了，她不懂这两种语言，自然也看不出这些书是什么，只有几本日语书上画了人体结构插图，似乎是医书一类。
　　袁凌在箱子的最底下看见了几本手稿，是她印象里有些歪斜的字。袁凌看了一眼严树人正在摆放书籍的背影，悄悄地翻开手稿看了几眼。是关于中国古代小说的。她知道鱼讯学贯中西，对中国古代小说很有研究，还出过专著，没想到这么早就已经有了底稿。她看着那字字珠玑的评论，只觉读来唇齿生香。严树人在书架前站了一会，迟迟没等到朱安再递书过来。跟朱安一起整理书房是一件相当惬意的事情，因为朱安把书递给他的时候就会大概分好类别，他只需按相关性和书籍大小稍作调整。是以他心情相当不错地回头准备催催朱安，就看见她正在看自己早几年留洋时闲来无事写的东西，一时大窘。“你做什么偷看别人的东西！” 袁凌正看得入迷，冷不防被抽走了手里的书也不恼，只是热切地望着严树人，“迅哥儿，这都是你写的？真是精彩。”严树人看着她晶亮的眼睛有些崇拜地望着自己，心里生出些满足感来。一时羞一时甜，有些讷讷地说，“这是我闲时写来消遣的，没什么特别值得一读的。”袁凌可不管他的自谦。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认识到眼前这个人就是鱼讯，对他的崇拜贯穿了她的青少年时期，年纪越大更越是觉出这个人的深邃。袁凌突然生出些面对面见了偶像的紧张感来。
　　正当两人相顾无言的时候，卧房的门被敲响了。严树人去开门，原来是梅子想把侧卧里的软榻搬到严鲁氏房里，好不用打地铺。但是她和枝子搬不动，又找不见严树人和袁凌，就回了饭厅找严鲁氏。严树人和姐弟俩去搬软榻去了，严鲁氏留下来，似乎是有话要说。白天没有烧炕，袁凌把严树人的铺盖摊开铺在床上，才扶了严鲁氏坐了。严鲁氏拉了袁凌的手，“迅哥儿这段时间没有欺负你吧？” “没有，母亲，迅哥儿是个好人。”袁凌的好人卡说发就发。“他虽然已经二十了，比你还大两岁，行事还像是小孩子似的，永远也长不大。你呀，只当自己多了个弟弟，替母亲照顾照顾他。” “是，母亲。” 严鲁氏摸了摸身下的铺盖，旁敲侧击起来，“迅哥儿睡觉不老实，被子小了扯来扯去容易着凉，等会你跟我去把我带的大被拿过来。” 袁凌忍了又忍，才没说出其实到现在严树人还是每天睡地铺，只说，“母亲，我们都是年轻人，没什么事的。天凉得很，倒是您要保重身体。” 严鲁氏见她推脱，也不坚持，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只转了话题。“朱安啊，对那个梅子，你可要长个心眼儿。她弟弟不太灵光，咱们雇了他们姐弟俩也算行善积德。可是她已经十七岁了，又还没有婚嫁，你得留心啊。” 袁凌有些哭笑不得，她自然听得出严鲁氏这是在提点自己看紧严树人。可是她自觉已经三十多岁了，可能和严鲁氏年纪都差不多，实在是没必要也不可能在这些小年轻中间掺和。而且她对严树人的感官十分复杂，既觉得他还是个刚二十的大男孩，又因为以前的经历在他面前生出些高山仰止的感觉。面上还是装得乖觉，点头应了。严鲁氏看她顺从，心情很是不错，话也说完了，就扶了她的手到饭厅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