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树人》纪黍离

34、第 34 章

　　五更天的时候，几个人摸黑套上了和服。严树人和枝子的男士和服穿起来相对比较简单，严树人自己穿好还有时间帮枝子穿。严树人的和服是黑色丝绸面料，枝子的颜色和布料都差得多，从衣着上就可以看出来是一对主仆。朱安的和服是白底红黄两色大花朵的，花都是绣上去的，也是丝绸布料，还配了一条宽的红色腰带。严鲁氏的和服是深紫色净面的，配了黑腰带。梅子的是浅粉色的，配了玫红腰带。女士和服不好穿，很容易不平整。主母的衣服不能出错，严树人亲力亲为帮朱安调整了领子和腰带，又由朱安帮严鲁氏和梅子整理。朱安按严树人的要求盘了头发，严树人就把一把半月形雕了樱花的梳子插进她的前发。等一切收拾停当，他们五个俨然是出游的和朝夫妇和他们的三个仆从了。内山老板准备这些和服及饰品应该是很花了一些心思的。
　　太阳快到正头顶的时候，严树人决定出发了。一行人只带了两个小包裹，由严鲁氏和梅子拎着。严树人走在最前面，朱安稍稍落后于他，严鲁氏和梅子并排，枝子最后。严树人没有选离吉利国租界最近的那条路。他们是避战回国的和朝商人，自然要往出城的方向走。和朝租界不复往日的热闹，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也看不到什么开着的店铺。在和朝租界里严树人一行走得还算顺利，但是他们拐上通往大道的那条路时，严树人最不希望看到的景象还是发生了——有两名士兵在路口把守。
　　严树人深吸了一口气，摆出了他在和朝留学时见到的商人们常用的姿势和神态，慢慢向路口踱去。朱安也看到路口的大头兵了，她挺直了身体，微微低着头，做出一副和朝太太常有的姿态来。其他三个人也低头盯着脚尖。离卡口越来越近了，严树人挂上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倨傲，又不显得畏缩，他向两个士兵点头示意，脚步不停。“站住！”和朝兵还是把严树人拦下来了，“干什么的？”严树人微微举起手，表明自己没带武器，“带夫人回大和朝帝国”。“你的路线是什么？为什么这时候回国？”“我从天津港出发，过漱户内海，到名古屋去。我在华国经商，但是最近生意不太好做”。士兵点点头，又说，“叫你后面的人把头都抬起来”。严树人回头，“抬头”。朱安微微抬头勾了大头兵一眼，就又垂下眼。士兵觉得似乎有爪子在他心上挠了一下，刚要上前，严树人突然蹲下身去，再站起来时，手里已多了一块碎银，“您似乎掉了东西”。严树人把碎银塞进士兵手里，那人掂了掂，足有五两，顿时笑眯了眼，他一手把银子揣进怀里，另一手举起挥了一下，“放行”。严树人就又端起那副笑脸，带着一行人从两个士兵之间穿过。走过下一个转角，严树人才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有些垮下来。
　　出了和朝租界，几个人都稍稍松了口气。后面的路不能掉以轻心，但是应该要比先前容易。街上的华国人还是无知无觉的样子，店铺摊贩照样营业，买东西的人照样为几文钱讨价还价。几乎每个路人都会对严树人一行多看几眼，他们大多没有见过活生生地穿着和服的倭人。朱安不喜欢他们的目光。他们像是看珍惜动物似的，带着一点好奇、一点漫不经心和一点高高在上。在这打量的目光里朱安深切地感受到民间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所谓蛮夷的先进与力量。“迅哥儿，洋人要打进北京了，他们怎么不逃呢？”“无知者无畏，他们既不知道洋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洋人军队进城的消息”。“那我们散布这个消息呢？”“不妥。首先没有人会相信洋人能打进都城，其次朝廷也不会允许这种影响他们形象的流言出现。即使我们现在当街大喊，也不会有人在意，只是朝廷会把我们抓走罢了”。“那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朱安感到一阵无力。“······没有。元凌，你知道吗，我在和朝留学的时候，有一次学校播放了杀戮华国人的黑白片。我很愤怒，可是却发现我的大多的中国同学们毫无触动，只是麻木地坐着。受过教育的人尚且如此，更遑论无知百姓。从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要救华国，只治身上的病是不行的，还要治心病”。 “那你决定怎样治心病呢？”“······我不知道。大抵是教育和思考。国民不会思考，我们就教他们思考。一个人学会了思考，就能脱离颟顸的渊薮，就能自己做出判断”。“怎样教他们思考呢？”“留洋学生正在筹办杂志，向大家约稿。我不确定这一定奏效，却总抱有些期望”。
　　两人说着话，吉利国租界渐渐浮现在视野里了。吉利国租界还算是歌舞升平的样子，至少重要的路口还没有大头兵把守。但是街上穿军装的人明显多了起来，透出一股不寻常的意味。严树人和朱安对视一眼，又摆出那副有钱人的派头来，这次朱安走在稍前面。“哦，这位美丽的小姐，天气如此晴朗，您准备去哪里呢？”有一个大兵语调油滑地凑上来。朱安微微颔首，“阁下，汉密尔顿伯爵约了我商谈从和朝购入一批酒水的事”。不知是听到了汉密尔顿还是听到了伯爵，大兵微微站直了身子，审视般地打量了朱安一眼。朱安就含笑任他打量，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大兵突然谄媚地笑起来，“原来如此。那么夫人，我就不再打扰您了”。朱安矜贵地点了一下头，“谢谢你，阁下”，就从弯着腰脱帽行礼的大兵面前走过去了。
　　进了餐厅，李璋和汉密尔顿已经在等着了。看见他们，朱安才觉得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李璋迎上来，“外面情况怎么样？”“很不好，和朝租界已经限制出入了”。“吉利国租界也来了很多大兵，这段时间少出门吧”。“你们怎么也在餐厅？”“现在外面暗潮汹涌，住在住宅区反而不安全。餐厅在街面上，容易观察情况。而且有后厨和柴房，至少吃喝不缺”。朱安点点头，“给你们添麻烦了”。李璋笑笑，“不必这样客气。国难当头，能帮则帮。况且你还是我们的合伙人呢。跟我到后面去吧，只是要委屈你们挤一挤”。朱安点点头，五个人跟在李璋后面向院子里面走。
　　“餐厅只有服务生的宿舍可以睡。铺盖不多，你们能两个人挤一个被子的就两个人挤一个”，李璋打量了一下朱安一行人，“三条被子够吗？委屈老夫人和这位小姐挤一挤了”。严树人、严鲁氏和梅子进了餐厅都有些拘束，只沉默着不答话。“可以”，朱安替他们做了回答。李璋于是去抱了三条被子回来，“现在确实是没有多的被子了，我和威尔都挤一条呢。他晚上睡着老往我身上蹭，还老是抢被子”。李璋嘴上说着嫌弃的话，面上倒是带着微笑。朱安接了被子，终于有了心思调笑两句，“是吗，反正你们挤在一起也不可能会冷吧”。李璋没好气地瞪了朱安一眼，怪笑着说，“刚才没发现，小朱安你穿和服还真是娇艳”。“咳”，严树人咳嗽了一声显示自己的存在。朱安被倒打一耙，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住没在严鲁氏和梅子面前同他呛声，只沉着脸把他请出去了。
　　三床被子铺好，严鲁氏和梅子一条，严树人和朱安一条，枝子自己一条。严鲁氏在床边坐着，她似乎终于从与“丈夫”分开的悲痛中挣脱出来，面色严肃地把朱安叫到近前。“朱安啊，你少跟那个餐厅老板来往，他看起来可不像正派人”。“知道了，母亲。李先生人不错的，只是喜欢开玩笑。这次就是他收留了我们呢”。“我知道。滴水之恩自然是要涌泉相报，但是不需要你来。迅哥儿会处理好的”。严树人少见地接腔，“母亲说得对，我会处理的”。他心里还在没来由地泛酸。严树人瞟了朱安一眼，她穿着和服，似乎，是挺娇艳的。
　　战事将近，餐厅的生意一直不太好。李璋二人前几天给所有人都放了假，每天只开门不迎客，正好也省下食物以备不时之需。后院的宿舍挤五个人太窄，朱安和严树人就都来到餐厅前厅。老约翰和李璋二人也在前厅无所事事地待着。几个人揣着心事，也无心闲谈，只各自找个地方坐着盯着街面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