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曰无衣》九拾期

1、1-2

　　1
　　正是秋意微敛，暑气未至之时，掬月懒懒地倚在亭中藤椅上，左手执团扇，右手不间断地往嘴里送着冰葡萄。
　　目光所及，庭院中那男子手中的剑却势如破竹，一招一式间，烟尘、落花云腾浪卷，院中霎时漫起一场杏花雨。
　　前瑶国西北处的云销雨霁山庄，在江湖向来以闲雅著称，但外人却不知，庄主所居庭院里的十几棵树，皆无枝、无花、无叶，只有树干蜿蜒，怪物一般常年伫立其间。
　　直到七年前，一个少年的到来。
　　他说，师父，此庭草色入帘，唯欠香馨。
　　于是，他栽了几株杏树立于无枝树前，每年这时候，香馨满园；每及冬至，红泥火炉旁，总有两坛杏花酒满。
　　他说，师父，庭中那湖，清风皱起之时，碧绿好看。
　　于是，那湖就此有了个名字：一碧湖。
　　他说，师父，小竹林的竹子资质颇佳，常年闲置，未免可惜了。
　　于是，亭中、室内便多了几片他编的竹席；掬月偶然兴起抚琴时，窗外亦多了几缕与之相和的笛音。
　　掬月看着庭院中挥剑如雨的男子，抿了口茶，陷入了回忆：这云销雨霁里的时间活起来，怕是要从他拜师那天说起吧。
　　2
　　那是瑶国国都被破的第二天。
　　赵耿领着他来时，掬月实则很不情愿。
　　赵耿对云销雨霁有恩不假，但凌澈已死，她作为这一脉庄主唯一的亲传弟子，也只得替师父还上这个人情。
　　师父死后，她虽常年隐居于此，但偶有江湖来客，亦免不了设宴款待，她便以男装示人，因此，世人只知云销雨霁有个深居简出的凌岳先生，却不识掬月其人。
　　“他乃文怀将军之子，然将军战死，敌寇猖獗，这孩子满门无一幸免。我与将军乃生死至交，这孩子天资聪慧，恐其无人教导，如今拜于您门下，还望先生日后费心教导，令世家一脉得以传承。”
　　赵耿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哪知对面凌岳先生却不咸不淡：“怎会无人教导？听闻赵将军武艺冠绝一时，既是故人之子，亲自教导岂不妥当？”
　　“这……如今瑶国内外难安，我以一己之力怕是难护其周全。况家中亲眷生死未卜，若他随行……恐有不便。”
　　先生一笑：“国将未卜，家眷何安？良将择主而侍，赵将军是怕真降了以后，这少年成了威胁吧？”
　　赵耿好歹是战前统帅千军万马的上将军，被一个江湖隐士拂了面子，一时有些不快，正待发作，只听身旁一直未发一言的少年突然道：“先生，您要收的弟子是我，可否单独一叙？”
　　先生抬眼撇了那少年一眼——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容颜说不上眉清目秀，但那一双眼睛却亮若晨星，仿若沉着幕幕星河。
　　凌岳带那少年行至书房，自己却换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她还未开口，那少年却先道：“先生请问。”
　　凌岳心道，果真孺子可教，嘴上却道：“你因何习武？”
　　少年不假思索：“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
　　凌岳笑了，摇摇头看着他，不语。
　　那少年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半晌。突然，一枚菱形暗器向他飞来，他的身形却并无慌乱，侧身微微斜倾，虽堪堪避闪而过，但仅这一刹那，他耳侧处一缕垂下的发丝也被斩断，无声飘落在地。
　　只听那暗器“当！”地一声扎入门栏墙壁之上，犹自发出振振颤动的余响。
　　凌岳手捏着余下一枚暗器，似是擒着抹笑意：“临危不乱，不错。”
　　那少年突然弓身向凌岳行了一礼：“江琰志在复国，愿拜先生为师。”
　　“倒是肯说实话了。”凌岳终于慢慢走到那自称江琰的少年面前。
　　“我虽有心收你，但我云销雨霁一派向来与世无争，不收心怀戾气之徒，这可如何是好？”
　　江琰动作顿了顿，直起身子，与先生对视，一字字道：“驱大恶，定疆土。”
　　“何为大恶？”
　　“万物有灵，生民有命，终日嗜血者杀戮不止，此类无心之人，为大恶。”
　　江琰说完，室内静得只闻两人的呼吸声，一急一缓，一重一轻。
　　半晌，一个清脆女子的笑声突然打破了沉默。
　　江琰顺着那笑声一抬眼，再看时，哪里还有什么孤傲清冷的先生，分明是一位笑靥如花的俏佳人。
　　掬月捏着刚从头冠上拔下的簪子，用尖端挑着自己披散下来的一缕长发，俏皮道：“拜师收徒也讲个你情我愿。”
　　在额角碎发的半垂下，掬月笑了笑，竟让已逾花信之年的“凌岳先生”，衬出些豆蔻梢头小女儿的姿态来。
　　江琰还没反应过来，她便抄起桌案上一杯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又道：“我本为女子，凌澈先生的亲传弟子。武艺谈不上举世无双，但你若勤勉些，假以时日让你威震千军还绰绰有余。我出师尚不足三载，也没什么收徒的经验。师父仙逝后，虽传了庄主之位于我，但我这人，生平最不喜约束，便遣散了一批游手好闲之徒，这两年又逢乱世，其他弟子逃的逃散的散，我这云销雨霁倒真缺一个打扫庭院的。如何？你可愿拜我为师？”
　　就这样，十三岁的江琰正式拜入云销雨霁凌岳先生门下，亦成了先生此生唯一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