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更》》步坎

2、第一章

　　东京的樱花世界闻名，但现下已是七月，樱花早就落光了，不过路边的法梧很是茂盛——可这些全不是周敬琛的关注点。五四之风还在呼啸，自己却踏上了日本的土地来留学，他一路低着头走进了东京帝国大学的校门，心中只觉得屈辱。
　　“你是新来的中国留学生吧，这是你的档案袋，宿舍沿着这条路直行，第二个路口右转，再到下一个路口左转，再走百来米就到了。”
　　对方应该是本系的学长，日本人，可能照顾自己是中国人，语速很慢，但周敬琛日语不好，理解起来仍觉得费劲，可他不想再问一遍，因为对方虽然话说的客气，但两只眼睛写满了三个字——瞧、不、起！哼！本来就让人看不起，再问一遍不是更让人看不起！周敬琛憋着一口气，用自以为最好的口语说了句“谢谢”，挎着大包小包往前走。
　　“你说方言这中国人能听懂吗？他口语可是很差的。”“谁管，我已经很照顾他了。”周敬琛不过走了两步，他们就忍不住议论，虽然语速很快，但那么简单的日语谁听不懂？周敬琛气的转过头，正对上那两人还没转过去的眼睛。
　　“谢谢学长关心，日语毕竟是华文的儿子，我听懂了。”
　　再生气，也不能揍他们一顿，但周大少爷是个从小到大连半口气都没吃过的主，怼这么一句嘴，他已经觉得是吃亏了，不过也是个知进退的，话刚说完，他就继续往前走了，身后的俩个人可能还在理解他蹩脚的口语，也可能是个擅长忍气吞声的，或者后面又有新生来了，总之是没再找他麻烦。
　　直行、右转、左转，这是周敬琛听懂的并还记得的词，可转来转去也没看见宿舍楼的影儿，身上已经大汗淋淋。“靠！”周敬琛低声咒骂，心中十分后悔——早知道最后还是要来日本，当初真该跟着老师好好学日语！
　　可能真是傻人有傻福，又瞎转了几个弯后，周敬琛终于看见了宿舍楼。抗着大包小包，好不容易爬到了宿舍门口，要推门，却犹豫了，心里一大堆想法：这宿舍会是几个人？我舍友是日本人还是外国人？最好是中国人——哎，怎么可能呢，青岛刚被日本占领，也就我爹那个缺心眼的会把我送日本来留学……直到肩膀微微发酸，周敬琛才结束了一连串的心理活动，低声说了一句：“靠！本少爷在这儿想这么多干嘛！”猛地一推门，却没推开。
　　我舍友还没来吧。周敬琛想着，放下几个小包，开始在档案袋里找钥匙。
　　宿舍不大，靠窗的地方摆了两张榻榻米，正对着门口。两个人住，应该不会太挤，周敬琛想着，再往里走才发现，离门近的那张榻榻米上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床尾还摆着洗漱用品和拖鞋什么的，看来自己的舍友早就来了。
　　“齐、珣。”周敬琛看着床头贴着的花名，念了出来，“是个中国人”，他想，“那就好。嘿，还有和我爹一样缺心眼的爹。”看着舍友的名字，又想了些乱七八糟的，他才扛起行李，往自己的榻榻米走去。
　　不管不顾地把东西往地上一摔，周敬琛长啸一声，仰面躺在床上，酸痛感慢慢席卷全身，翻翻滚滚，终于找到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他就放任自己睡了过去,只是还没有睡熟，耳边就传来了开门声，紧接着是由重转轻的脚步声。周敬琛突然反应过来可能是舍友回来了，猛地坐了起来，把来人吓得怔愣在原地。他揉揉眼，睡眼朦胧的还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觉得瘦瘦高高的，白上衣黑裤子在他身上好像更好看。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
　　周敬琛不揉眼了，彻底醒了。
　　靠，这男的，声音真好听。
　　周敬琛想着，站起身来，笑着走过去，“没有，我就是闭了会儿眼。我还没收拾东西呢。”他两手握在一起，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伸出去，揉揉头接着说：“我叫周敬琛，你是——”靠！这名字就在嘴边，什么来着？可能是齐珣觉出他的为难，笑着上前一步，伸出手说道：“齐珣，字衡甫，以后你可以叫我衡甫。”看着他嘴角边的梨涡，周敬琛心里竟觉得有些荡漾，笑着握住他的手说：“我的字是武裕，你以后也叫我武裕就好。”齐珣笑得更深了，眼睛弯弯的，周敬琛不知为何也跟着笑。“哦对了！”齐珣抽出手，转身往自己榻榻米旁边的柜子走去，从里面拿出来一盒糕点，送给周敬琛，“这是苏州的老糕点了，不知道武裕你会不会喜欢。”周敬琛接过那盒糕点，包装上有隶书写的两个大字——“齐记，苏州齐氏，你是齐家的少爷？”“是。”齐珣这次笑得有些害羞，“武裕你是哪里人啊？”“很近，上海。总是吃你家的糕点，你家的糕点就是比别人家的好吃，甜而不腻，我们家只吃你们齐记的糕点。”
　　“你喜欢就好。没想到你是上海人。你比我还高半个头，我以为你是山东的呢。哦，你吃饭了吗？中午了我要去买饭，你要没吃我给你带一份。”“好、好啊。麻烦了，回来我给你钱。”“没事的。”齐珣笑着看了看地上的大包小包，又说：“你先休息吧，等吃完了我们再一起收拾。”“不用——”“老乡之间就别客气了。”齐珣的笑容和声音都十分具有诱惑力，周敬琛蒙愣愣地答应了，齐珣笑得更深了，转身走了。“你一个人可以吗？”等着齐珣要开门了，周敬琛才回过神急忙问着，“要不我们一起去，路上也有个照应。”“不用了，你歇着吧，我昨天来的，学校差不多摸遍了，明天带你逛逛，走啦。”
　　周敬琛竟然有些期待明天，晚上人躺在榻榻米上，脑子里想着明天齐珣会带自己逛哪里、怎么逛，食堂、教学楼应该会去吧，学校还能有什么呢……这么想着，稀里糊涂地也睡着了。第二天醒的时候齐珣还睡着，脸正对着他，小小的寝室里传着他深深地呼吸。
　　周敬琛就偏头看了一会儿。七月的东京，不算炎热，薄被盖在齐珣肩头，只露出一张白脸——这男人真的很好看——靠！周敬琛起身，悄默声地开始洗漱。
　　俩人在餐厅吃了早饭，齐珣带着周敬琛去了校园冬角的小公园，亭子里面坐了几个人，远远地见他们来了，都站起身打着招呼。“衡甫你来了，这位是——？”“我的舍友，诶和你是老乡，你们都是上海的。”周敬琛伸出手向他打招呼：“你好，周敬琛。”“赵守阳。”接着几个人都互相介绍认识了，才坐下闲聊。年轻人的话题总是充满热血，尤其是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环境，也是因为这个时代环境，最终不免是以叹气收尾。心中怀了家国，后面俩人逛校园更像是无魂的鬼在“游荡”，只是看了看教学楼，吃过午饭就回宿舍了。
　　“衡甫，你说学医能救中国吗？”
　　“要是能救，我们还能看到《狂人日记》吗？”
　　“可文学也救不了中国。那我们要学什么？又为什么学医？又为什么来了日本！”
　　“武裕。”
　　“你说啊，我听着呢。”
　　“我——不知道。可总要学些什么的，总要学些什么才有资格谈救国不是吗？”
　　十七年不过也是弹指一挥间，当年的话又在齐珣耳边响起，如今俩人都是干着能救中国的活了。
　　齐珣把照片收好，装戴整齐，又下楼去了。
　　“先生，怎么又下来了？”
　　“哦，我还是要上班去，你这刚买完菜？”
　　“没有，忘了拿东西了，先生您真不休息一天？”
　　“不了，哦映莲，你看我这样子，像不像跑了一夜肚？”
　　“嗯——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没睡好的，不知道到了班上还有没有。”
　　“行我知道了，路上我少眨眼，走了。”
　　“好的先生，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