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苍台迷远道

2、第二章 雪凝容

　　01）
　　落英城的脂粉铺子，水香榭，专供奢侈胭脂水粉。往来此间，非富即贵。
　　“西海鲛人脂，这儿有卖吗？”
　　进来铺子的是一名男子，虬髯胡子密密麻麻的，几乎盖住整张脸。但他的声音出奇好听，清澈玲珑，似环佩玎珰。很难想象，长着这样一张毛脸的人，会有这么悦耳的声音。
　　“是送给哪位官家做礼物的吧！哎呦，您可来对地方喽，整个落英城，就只有我店最正宗，胭脂里的西海鲛人脂含量最多，味还不重！官人您挑挑，可有中意的？”
　　临朗站在一堆胭脂雪粉中，呆呆摸了半天。都不是，没有他想要的纯度。姜倾月身上涂抹的西海鲛人脂，是从天然的鲛人脂中，又精炼了一层浓度。轻轻一点，价值千金。
　　店主肥佬的两只眼被脸上的肥肉堆成一条缝，盯着客人挤巴挤巴眨了半天。
　　“客官，您看可有喜欢的，小的给您包起来？”肥佬哈着腰，笑眯眯道。
　　“哦，我先看看。”临朗假意挑挑拣拣，拿在手里把玩的都是些小物件，不值几个大钱。
　　肥佬鼻孔里哼了一声，穷酸鬼！他正想拿话磕碜毛脸胡子，迎着面进来一位仪容不俗的男子，生得眉眼温柔。
　　他颠颠地迎上去，紧赶慢赶地询问道：“三爷光临小店，可是要些什么？”
　　“我要这个数。”被称作三爷的男子伸手比了一个二，然后放下一袋琥珀珍珠。
　　肥佬浑身一激灵，喏喏道：“店里没有这么多存货。那东西的制作很是耗时，您要的量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赶出来。”
　　“今天就要。”三爷又加了两袋琥珀珍珠。
　　肥佬一幅要哭的表情。杀鸡取卵的事情，生意人做不得！若他紧着三爷的要求将雪凝容赶制出来，明儿起他在道上的名声可就全坏了，财路也将断于此。但若不按三爷的要求来，只怕他今儿就要被送去地下，见他老母去了。
　　待那位三爷离去，临朗也过来凑热闹，道：“他刚才买的啥，我也来份同样的！”
　　肥佬听言，脸色转而煞白，一边推搡毛脸男子出去，一边气吼吼地说道：“你买的起么你！哪来的野汉子，边儿待着去！”
　　二人挣拚中，临朗反手握住肥佬的胳膊肘，轻轻一捏，附上去一个浅浅的血点，不留意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买的起。”
　　一袋金子在空中括了个优雅的弧度，稳稳落在肥佬怀里。
　　“我不卖……”他刚想怒气冲冲地狠怼来人一顿，却在看见那人腰牌的瞬间，腿软得跟面条似的，两膝盖抖索着几乎要跪下去。
　　是中午吃饭时，临朗遇到的那几人中之一。他遥遥瞄了一眼那男子身上的腰牌，呦，又来一个强买强卖的。
　　男子的腰牌是若墨木所制，漆黑如墨，坚硬如铁。
　　“雪凝容一盒。玫瑰精两瓶，千果芬一瓶，安息香……”
　　临朗的眼睛里慢慢亮出一丝笑意，灼灼生辉。
　　雪凝容嘛，买不起可以借。

　　02）
　　士绅阶层对鲛人的需求很旺盛。
　　黑市上买卖奴籍鲛人便成为惯有的事情，他们的脂肪可用来制作上等胭脂，美容养颜效果极是稀罕。奴籍之外的鲛人，也常常拿自己的身体用来交易，换取银钱谋足生活。
　　鲛人的身体敏感柔软，抽取他们的皮下脂肪时，疼痛程度不亚于妇女生产时的撕裂感。他们为了生存，往往不得不做出选择。
　　第一次，总是最痛。
　　一旦痛苦成为生活中的常有之物，便不会再被惧怕，而是成为习惯。
　　买卖和杀害，有时候是同一回事。
　　雪凝容的背后涉及各种黑市交易，制作工坊往往似暗桩般藏匿在各个阴暗的角落。
　　此处工坊已被毁个稀巴烂，所有帮工和手艺人都已丧命。鲛人作为原材料的特供来源，下场更惨，附着在皮肤下的那层嫩脂被硬撕了去。
　　他们是活着被扒皮。
　　临朗蹲在地上，一只灵蝶绕着他的肩膀上下翩跹。这是鬼黎养的化念蝶，跟鬼黎一样喜欢他的血。临朗经常利用化念蝶的特性，追踪特定目标。
　　他轻轻合上一名鲛人少年的眼睛，又重新将地上的鲛人尸体数了一遍，一百二十八。
　　碰触时，他发现鲛人的尸体湿软异常。鲛人肌肤幽凉潮湿，身上多软骨，这是西海水族的特性。但是再软，也不会是这种软趴趴的样子。像是没了骨头。
　　骨头，他们的骨头呢？临朗挨个摸索探察鲛人的尸体。他们的骨头，不见了。
　　“救……命……”鲛人尸体重重叠叠之下，一只胖胖的血手挣扎着够出来，“救……我。”
　　那声音微弱得只剩一丝丝呼气。
　　临朗认出这声音，是水香榭铺子的老板肥佬。
　　灵蝶轻轻啄在肥佬的手肘上，浓重混杂的血腥气丝毫不会混淆它的感知。它凭着刁钻的生物本能，精准找出临朗标记在肥佬身上的那滴血，小嘴一叨，心满意足地把残血吸进肚子里去。
　　这是它应得的奖赏。
　　有人。临朗拖着肥佬躲进深巷的暗影处。
　　是他们，白天他在官家驿站中见过。
　　那几个人交流几句，正要离去，恍然间听到旁边小巷子有男人喘息低呻的声音。他们追过来，看见地上躺着一个近死的胖子。

　　3）
　　临朗偷偷从窗户那处摸进来时，男子正泡在木桶里，脸上热敷着一块香巾。空气中弥漫着甜美的果香以及馥郁深沉的玫瑰芬芳，细细闻来，还有淡淡的烟息熏香。
　　居然在洗澡，那自己就方便了。临朗轻手轻脚经过木桶，绕到外间屏风后的衣架处，淅淅索索摸出一块腰牌，两面是碧青树与云纹相叠的凹刻。他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坚硬如铁，微甜发苦，是真的若墨木。
　　世间仅有的最后一小片若木遗林，被做成寒衣卫的徽牌。
　　这块腰牌，有些特殊。临朗仔细摸着边缘，发现一串小小的文符，不是现今通行的几大族文字。
　　他看见旁边有个匣子，打开后发现其内部构造暗盒重重，罗列着形形色色的各种小瓶。
　　临朗粗粗览嗅一遍，拿起其中一个小瓶子，放在鼻下仔细分辨，腥甜冲脑，是西海鲛人脂的味道，纯度很高。他又摸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的是雪凝容，是那个寒衣卫今天从水香榭买回来的。
　　雪凝容的配方主材料也是高纯度的西海鲛人脂，但是却没有腥冲的甜味。这里面到底加了什么？
　　鲛人的体味可没那么容易被遮盖住。
　　轻微的水声，打破室内的香氛寂静。那人已洗好，正从木桶中跨出来。
　　临朗恍然从自己的小世界中清醒，原路返回是不太可能了。他蹑手蹑脚往门口走，准备从正门溜。
　　“衣服。”
　　男子的声音，听得临朗耳边一热。这略带熟悉的声色……
　　外门等侯的人推门而入，手中捧了一叠干净衣衫，与临朗撞个正着。
　　妈的，洗澡还把衣服放在门外，什么癖好？临朗脚跟一转，换个方向就想跑。
　　几堵人墙朝他压来。临朗近看才发现，这些寒衣卫的身量，清一色的高，且十分擅长揍人。
　　先前洗澡的那男子已经更好衣，换上一身青蓝水衫。
　　临朗则捂着毛茸茸的脸，两眼淤青，屈身缩在一旁。要不是他胡子重，此刻脸上定是青红交加，无处遁形。他现在看着，也就是两眼处的颜色有些深重罢了。
　　寒衣卫把临朗身上的挨个搜了遍，卸下来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物件，唯独没有找到男子的腰牌。
　　“他偷了这个。”寒衣卫把一个精巧的小瓶子呈给男子。

　　04）
　　寒衣卫押着临朗去了后院的一间暗室，床上躺着的是水香榭的那个胖子。
　　真是天杀的缘分。临朗扶额，他把胖子留给寒衣卫善后，兜了一圈寒衣卫又把这胖子扔给他。
　　“治好他。”男子的声音低沉温润，“今晚，不作计较。”
　　“我哪会治病。”临朗往地上坐成一滩烂泥，“我就一毛贼，给自己治治皮外伤还行。他这样的，别被我医死了，到头来你还是赖我！”
　　“确实是毛贼。”男子笑了。其他几个寒衣卫也笑得厉害。
　　临朗垂眼忍耐，他们在笑他的胡子。
　　他附身半蹲，拾起临朗垂在地上的手。青蓝色的衣衫微微垂垂，随着男子的动作拂过临朗的膝盖。
　　“若真是贼，”男子低头轻轻嗅了一下，“赫连怎敢把你安排在官驿中？”
　　临朗拿手往回缩。
　　迟了。
　　男子反扣住他的手，挨个捋平指关节。临朗的手修长白皙，与他粗狂的胡子形成强烈的反差。若说这是女人的手，也不为过。
　　“摸惯了草药的手，撒起谎来可不容易。”男子放开临朗，转而对手下的寒衣卫吩咐，“治不好，就杀了他。”
　　“我是赫连城主的朋友，你不能杀我。”临朗喊道。
　　男子眼中露出一抹讥诮，道：“落在我手里，什么身份都没用。”
　　“他伤的过重，救不了。”临朗正色道。
　　男子知道临朗说的是实情。他道：“死人嘴里可审不出来话。所以我需要你。”
　　临朗的后脊背，蓦地蹿出一股寒意。

　　05）
　　肥佬的呼吸越来越弱，出气多进气少。他的脑袋上插满了鲲须。
　　鬼黎坐在床侧，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木木地朝向那名身穿水蓝衣衫的男子。如果它能说话，此刻一定是在骂街。
　　临朗把鲲须插入鬼黎的脑袋中，一一对应它鬼体的穴位。
　　厉鬼是承载记忆最合适的灵媒，可以引导双方进行意识交融。
　　临朗曾经深入研究过死亡后的记忆，以及人死后的虚灵是如何厉化成鬼体的。整个研究过程玄玄乎乎，最后他仍是没找出个所以然，来解释厉鬼的存在。不过倒是让他误打误撞，整出一套提取记忆的方法。
　　或者说，是深入他人的记忆。
　　这个方法很危险，一旦迷失在别人的记忆中，可能会给自己的大脑造成死亡的错觉。再也醒不过来。
　　临朗和鬼黎之间也联结着鲲须。
　　“如果我死了，记得给我买口好点的棺材。别忘了告诉我师父，徒儿不能尽孝……”
　　一个半个时辰熬过去了，床上胖子的身体开始发凉。躺在他身侧的临朗也是出气多进气少。
　　几名寒衣卫面面相觑。
　　“他师父是谁？”
　　“不知道。”
　　“不会真死了？”
　　……
　　他们凑过来检查毛脸男子的脉息，看是否还活着，冷不防被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吓一跳。
　　“客官，进来小店看看，有喜欢的我给您包起来！”
　　“您再试试这个，权当是小店赠给夫人的礼物。拿回去包管夫人满意！”
　　……
　　“店里没有这么多存货。那东西的制作很是耗时，您要的量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赶出来。”
　　……
　　“救……命……”
　　“救……我。”
　　躺在床上的胡子男，一脸谄媚的捏着嗓子说话，这画面诡异又喜感。
　　他发出的声音，是胖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