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苍台迷远道

11、第十一章 似是而非（三）

　　01）
　　他真的来了。独身，没有带任何寒衣卫。
　　赵子胥在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原不指望伊诺会上钩，没想到真的来了。
　　即使现在这副残躯已经不剩多少知觉，赵子胥还是感到几分羞愧。他们是一起进寒衣卫受训，那一期活着站到最后的，只有他们俩。
　　考较的标准，只能剩一个。
　　伊诺站到最后一场，身上的衣衫被血泡得发胀。赵子胥知道对方没有受伤，胆自己撑到现在已经伤痕累累。他决计熬不出最终的一场。
　　最后，他们都被留用了。寒衣卫的体制从来没有过破例。他们是第一例。
　　他们在刀剑火海上滚了很多年，默契透进生死。只一个眼神，他们就懂对方的想法。
　　他们曾是对方最信任的后背。
　　……
　　现在不是了。
　　伊诺第一脚踩进噬阵，就知道有陷阱。噬阵是他教的赵子胥。
　　他继续往前走。
　　阵元被激，荡起千层旋风，飞速涡成巨大的水龙卷，以巨山之力朝伊诺碾下。
　　伊诺身上燃了一层微光流焰，先是橘色，渐渐转深。
　　水波散去，阵元自己破了。
　　“噬阵需要生魂的能量来维持。”伊诺淡淡道，“这一点，我没告诉你。”
　　他也没想过赵子胥会死。死人不需要战斗。
　　临朗泡在尸汤里。
　　从无数尸体里提炼出来的尸液，满满地浸到他鼻孔下面。他稍不留神就会呛进鼻口里。他没法动，更没法叫。
　　赵子胥把他泡进去之前，把他给绑了，双手往后，跟脚绑在一起。
　　临朗晕乎乎垂着脑袋，好恶心的死法。就不能先弄死他么！
　　他身体慢慢往下滑，尸液渐渐没过他的鼻子。他紧闭嘴巴，死都不要喝进去半点。
　　临朗整个人没入尸液中。
　　究竟死意识先沉沦，还是身体先沉沦。
　　他睁开眼，在黑暗中囫囵前行。
　　又是那一声轻笑。遥遥从深远处传来，像风中的铃声。
　　摸在他脖颈间的手，很细腻。一只腿勾在他的腰上，沿着他慢慢磨圈圈。
　　“咯咯咯~”笑声似银铃。
　　她柔软的身体轻轻贴着他，凉凉的泪水滑在他的脖颈上。
　　这回临朗确认她是女人。
　　“几百万年……好孤独，好害怕……”她长吁一口气，眼泪更猛了。
　　临朗僵着身体。
　　她越妖娆妩媚，他身体僵的就更是厉害。
　　临朗咬着牙，不肯松。那手死死往他嘴里掏。
　　不管她想干什么，他绝对不会顺着她来！
　　他们这样杠了很久。
　　临朗闻到唇边渗了血腥气。就是这一分神，他的嘴被撬开。
　　一想到自己还泡在尸液里……
　　临朗哇一声吐了。
　　眼前有光。临朗费劲地睁着眼睛，怎么看都只是一点微光。
　　那个好看的下颌角，在光里透进他的眼底。

　　02）
　　伊诺扛着临朗不知从哪冒出来。
　　两人身上黏黏糊糊，还沾着些许不明物体，类似食物残渣。
　　翠微分辨出其中一种是红烧腰子的味道，已经发酸了……
　　她接过临朗时，碰了一手黏嗒嗒的尸液，条件反射地又把他推给伊诺。
　　这时，赫连闻着好大一股味寻到这边。看到伊诺和临朗后，他忙喊手下的文官：“是审姜阮是吧！”
　　文官疑惑地看着城主。你什么要出门了？
　　翠微忙道：“对这人有点印象，我跟你一起去！”
　　临朗迷迷糊糊靠着温泉的池子，头一点一点的。每次快滑进水里时，就被一双往上拎起来一点。
　　赫连出门前指了一处活水的温泉眼给伊诺，他们这一身味道，普通的水洗不干净。
　　那双手终于不耐烦了，把临朗往上一提，扔到池子边撞了一下。这一撞，临朗倒是醒了。
　　“你摔我？”临朗睁大眼睛，像被惊的小兽。
　　“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了？”伊诺两手臂摊开，沿着壁池放着。带着点硫磺味道的热汽扑着他的脸，朦朦胧胧。
　　临朗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猜不着他话里的意思。
　　“下嘴真狠。”伊诺往自己中指看看，“妖族不给你肉吃？”
　　临朗在尸液中闭气太久，伊诺掰开他牙关顺他呼吸，好不容易撬开了，这家伙张嘴就咬。
　　临朗磕巴着眼神，好像有点记起来了。
　　两个人一起共浴，气氛怪怪的。伊诺身上很有主场的气质，他在的地方，无论旁人是先来还是后头，心里总有种对他怵怵的感觉。
　　临朗现在就怵得慌。他悄悄游远了点，坐在一边开始洗自己，越洗越觉得背上又重又疼。他扭着腰往背上瞧，瘀印上发着黑气。
　　“谢谢。”临朗干巴巴挤出两个字。
　　伊诺起身上了池边，擦干水后开始穿衣。临朗想等他走了再出来，没想到对方直接冲他走过来。
　　“你给我吃的什么！”临朗挣扎，嘴巴被伊诺捏在手里。
　　他不啃咽。伊诺便捏住他的鼻子，手往他脖子上一捋，三颗巨辛辣苦臭的药丸，便顺着他的喉咙滑下去。
　　“吐真丸。”伊诺松开他的下巴。
　　“什么？”临朗从未听说过什么吐真丸。
　　“这药可是稀罕的紧，一般人没机会用。如果你有所隐瞒……”
　　他的手沿着临朗的喉咙一路滑到临朗的心脏处。指尖下的心脉，搏动有力。鲜活的生命力。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会成内部长脓化水。再慢慢，慢慢，腐蚀你的整个腹腔……”
　　临朗打开他的手，自己自幼尝百草，会怕他这点毒？
　　“如果你尝试解毒。它就会醒过来。”伊诺当着临朗的面掰开一颗药丸，里面躺着一只封眠的睡蛊，“先从你的心脏开始咬……”
　　临朗捏过那只睡蛊，当着伊诺的面吞进嘴里。
　　“……”伊诺。

　　03）
　　赫连对姜倾月一直礼遇有加，无论她是阶上贵族，还是此刻的阶下囚。
　　“猫找着了？”姜倾月对赫连浅浅笑。
　　“看到过几次，但没抓住。”赫连挺惭愧的。他想起祁倾月暗示他过找猫。那张羊皮纸是……
　　他温和地看着姜倾月，眼中含着心疼。他的心疼，是基于平等的尊重。
　　太极子的身份压在祁倾月身上。难以辨认的相对，哪一个都无法成为真正的自己。
　　五百年的失落与迷茫，一定很孤独。
　　“赵子胥……”赫连知道这样问姜倾月不恰当，但职责所在。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不仅需要理出一个头绪，他更欠城中百姓一个交代。
　　祁倾月眉目间有一丝动容，半笑半叹道：“是个傻子。”
　　“他以为祁沐槿死了，契约没了。我就能自由。”祁倾月叹气，“不到我消失的那一天，远没有尽头的一日。”
　　祁倾月早就活够了。但他一直死不掉。
　　“那张契约是……”
　　“魂契。”伊诺的声音传来。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需要证实。姜家的原账中，只抄录了契约内容，隐去了契约方。而契约方是分辨契约种类的关键信息。
　　“你体内怎会有尸晶？”伊诺问道。祁倾月并非修士一脉。他的自然寿命至多不过百年。但却活了五百多岁。
　　尸祖一脉，立派数万年，门徒至今不曾修出过尸晶。祁倾月的特例，只怕会引起尸派的争夺。
　　“强大如古族，也有式微的一天。”祁倾月哀哀笑了，“我不过是个借容罢了，承载的是别人的魂。”
　　古族的神魂孕养在容器里。容器若衰竭，神魂亦逝。神魂的自我保护，修炼了它所在的尸身。所以祁倾月身体才会有这么多尸晶，
　　“听过神与神侍的传说吗，几百万年以前，从古族的盛年时期就开始的宿命纠缠。”祁倾月继续说下去，“神侍帮助神征服了天下，亦是后来反抗神权的最大反骨。他们这一族，生命脆弱，却有着极其强悍的精神力，可以直接沟通神的魂海。”
　　赫连眉头轻蹙，道：“那只是战争传说。世间并无这样的神侍存在。神族和其他族类都是一样的生命，有生老病死。”
　　“传说是历史的变相。”祁倾月轻叹。他看向伊诺，眸子着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深意。“我曾经也是不信的。”
　　“如果传说都是假的.你们看到的我，又是什么？”祁倾月反问伊诺。
　　赫连默而不言。天下宗族，哪怕是厉鬼，都是基于实体的生命，皆有生死。尸派亦是变异的人族，归根到底，亦有源头。
　　活死人，肉白骨。已经死去的身体，还有活魂的体征。
　　确实罕见。

　　04)
　　它曾经有过辉煌。
　　腊肉一样的皮肤干瘪地附在它的骨头上。它四肢像人。
　　它也曾为人。皮肤柔软有光泽。
　　如今它只是像野兽一样，被捆在笼子中。怪物！这是他们对它的称呼。
　　什么是怪物？姜氏畸形炼化它，他们就不是怪物吗？
　　沦落至此，起头不过是因了一念贪想。它深深往腹腔沉下一口浊气。
　　那确实是个可人！天工造化下的绝世作品，太极子。即是阴，又是阳。
　　主人一向很大方，他的新娘他吃了无数个。唯独这个，它犯了主人的禁忌。主人将它驱逐。
　　有些东西是不能分享的。
　　姜家这群挨操的！它咬牙深恨。杀千刀的！
　　黑雾森林。
　　空气越来越凝重，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尸臭味。林子里幽幽腾起簇簇绿色的火焰。巨大无比的黑影在众多绿光的拥簇下，拔山倒树而来。
　　咆哮声，此起彼伏。
　　留驻的寒衣卫和城防卫兵仔细聆听了一会儿，确认是旱魃。
　　待旱魃走近，他们才看清簇拥而来的绿色光焰之下，是群尸乱舞。
　　绿光是燃烧的尸魂，用来驱策走尸的。这些尸脉一派未炼化出完整尸魂的低等行尸。要想使他们听话，不仅要用旱魃来震慑，还需燃烧他们残存的尸魂，方其能与控制者神意相通。
　　尸魂燃尽后，这些尸体将彻底化为一滩腐肉。
　　他们似乎是被树尸吸引来的。
　　几个大旱魃昂头在空中嗅嗅，捶胸嘶吼，跨大步往这边的寒衣卫跑来。他们刚好在集中清理这些树尸。
　　被包抄了。落英城卫兵和寒衣卫立刻联手布阵，竖起剑意屏障，将旱魃和行尸格在外面。
　　“亡亦有道，屠我辈者不可恕。”
　　一双赤足轻轻点下，落在个头最大的旱魃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