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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雨连绵地下着,天幕乌沉沉如晕不开的漆墨,瞧着就透着倾颓之势。人都道今年邪性,明明快至白露,哪儿会下这么长久的雨呢?

      紫电划空,霹雳地照亮了一座巨兽蛰伏似的辉煌宫城。这是大冶王朝的龙脉,是擎领天下的中枢。眼下本该是落灯下钥的时候,天底下最讲究规矩方圆的紫禁城却各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冥冥之中就传出了不详之兆。

      数不清的雨点砸向宁寿宫庑殿顶的鸱尾大脊,明黄的绫缎帘子半遮不掩,后面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和跪了一地却连大气儿也不敢喘的太医。他们个个汗湿衣领,面色惨白,仿佛在等候问斩。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主子爷张了金口,生生将他们的魂从凄寒阴冷的阎王殿拽了回来。

      明明是和缓的声调,可听在耳里却是冷凛凛的,透着斩金断玉的单寒:“依脉象来看,太上皇圣躬还要几时才能大安?”

      太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敢答话。可皇帝自是没那个耐心等你的,于是为首的那个当仁不让地被推了出来。

      他脑门儿紧紧叩着地,心里止不住的凉意渗出来,直让他遍体生寒——这脉象紊乱虚浮,已然有衰败之势,眼下还有气出,全靠命门里最后一口生气吊着。大安?除非有那转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否则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能有甚么法子呢!他要是说太上皇要不了多时就会晏驾,那么先去地底下见阎王的肯定是他自己。

      太医嘴里发苦,斟酌着委婉道:“回万岁爷的话,太上皇痰浊、瘀血,精亏血少而虚火多,又因阴虚不能制阳,所以虚阳上亢以至阴郁化火。依下官来看,只能先用些补精益气的温养补品慢慢调养。”

      华贵繁复的龙纹衮袍缓缓地转过来,胸前金纽熠熠的反着光,团领之上露出了大冶天子的龙颜。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竟也能烨然若神,不可逼视。

      年轻的帝王有着弘雅且惊艳的长相,旁人初见可能会陷入长久的讶然,不敢相信执掌大冶乾坤的人竟然会是如此雍容。他通身那股气度是无可比拟的,独属于九五至尊的万钧威压。他单是看着你,就能让你不自觉膝盖一软,匍匐拜地不敢多言一句。

      皇帝心下了然,知道这是在说太上皇已经无力回天了。突如其来的悲怆,带给脏腑重重的一击,沉默了许久才能将其克化。他是帝王,喜怒哀乐都不能上脸,只能长久的端着一副四平八稳的肃容。日子久了,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凡人的情/欲,是不是真的只剩那张波澜不惊的皮囊。

      他转过眼去看那黄绫帘子,忽然很想流泪。人就是这样,只要一隔在生死这座大山面前,纵使情份再淡,也能留下几滴真情实意的泪来。

      那帘子突然微微一颤,皇帝伸手撩开了,里面露出一张青白发灰的苍老容颜。口鼻微张,气若游丝,瞧着真像是不大行了。

      他忽然有股没来由的心酸——记忆里一直意气风发的皇父,什么时候竟成了这样憔悴的老相?

      “兰越…兰越…”太上皇有气无力地唤他。

      龙床前立即乌泱泱跪了一地的臣工,他们知道这将会是太上皇最后的遗旨了。

      皇帝双膝跪在踏脚上,握住了那双苍老的手。他叫了一声皇父,声音里透着连他也未曾察觉的哽咽:“您慢慢说,儿子都在这儿听着呢。”

      太上皇大喘了一口气,艰难缓慢地交代了些事,无非是要他以仁义为治,宽仁慎刑、延长国祚之类的帝王术。这些话他不知听了多少遍,早已生不出半分波澜,可如今从皇父嘴里说出来,却如山呼海啸,激得他战栗不已。

      忽然太上皇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面上露出了微弱的笑意:“小子,你是我此生最得意的儿子,所以我将这江山放心交予给你。阿自,爹对不住你,你劳累了。”

      皇帝闻言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父皇,脸上每一寸的冷静果决都在分崩离析。

      皇父竟自称为爹!

      突然有股巨大的悲情排山倒海般将他席卷,他哭泣出声,抽泣着埋下头去,紧紧地贴着太上皇的双手,汲取着他那二十八年来一直欠缺的,出自父爱的暖意。

      太上皇费力地摸了摸他的发顶,此时的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父,而像民间疼爱儿子的慈父:“阿自,你听爹说…”

      望着儿子那张极肖自己脸,他重重咳嗽了几声,复又继续说道:“爹这一生亏欠良多,唯一不后悔的就是尝到了爱的滋味。生在帝王家苦,苦在不能知世间真情为何物。旁人赞你、颂你、誉你,大多都别有目的。高处不胜寒呐……阿自,你听爹一声劝,不要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皇帝心头似被重重的一击,他既有些惶恐,又有些茫然——他会有爱么!还能有爱么!

      刚才的一长串话似乎耗费了太上皇所有气力,他闭着眼深深吐息了几口,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激动地直起身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老十四的婚事,你这做哥子的定要给她好好相看!若是、若是老十四遇不到合适的驸马,你便……”

      皇帝还未从太上皇刚才字字珠玑的诫言中缓过神来,只呆呆地追问道:“儿子便如何?”

      许久不见回话,他骇然望过去,不由得悲声恸哭:“爹……”

      大冶太上皇龙驭宾天,梓宫就停在交泰殿。王公大臣在外殿服丧吊唁,内殿里皇太后和太妃并一干太监宫女身着缟素,用最哀切的哭声,送大行皇帝最后一程。

      这些女人哭的肝肠寸断,仿佛她们与太上皇生前有着多么深厚的情谊。其实不是,她们是在为自己而哭。大冶开国以来制定的殉葬制,很多人即将被关在阴冷潮湿的地宫里,长久地去服侍那个她们可能从未见过一面的先帝去了。

      皇帝枯眉站在交泰殿的暖阁里,面前敛眉垂手站着一圈肱骨元老,脸色是如出一辙的凝重。

      “皇考宾天之际曾将元庆公主的婚事交付于朕,可话只说了一半。依爱卿来看,皇考此话何意?”

      皇帝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忽然生出一股无力之感来。

      总所周知的,大行皇帝生前是个荒唐帝王。孝慎先太后薨逝之后,他不知怎么结识了一个外族女子,竟是力排众议地将人接进宫封了继后,过了几年索性退位,同这位皇后到应天府的旧宫里过起妇唱夫随的小日子去了。

      至于他弥留之际仍挂念的老十四,便是他与继后的独女,他生平最宠爱的帝姬,元庆公主慕容婉仪。

      说起这位妹妹,皇帝在位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耳闻。行事离经叛道,相当不按常理,在应天府就跟属螃蟹似的,横着走,压根儿没人敢招惹。她得了个诨名叫应天小霸王,足以见此女慓悍拔群。如今十八了还没找到人家,成了慕容家的老大难,太上皇几次三番要给她指婚,都被这胆大包天的丫头给拒了。结果好么,这个烫手山芋如今又扔进皇帝手里了,可想而知不大妙。

      皇帝与元庆公主不是一母同胞,他是高太嫔所出的皇长子。高太嫔生他难产而死,于是他便交由孙太妃教导。先帝对朝政不上心,对后宫更是兴趣缺缺,坚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连带着对她们生的孩子都不大过问。皇帝直到十二岁才初次见到自己的皇父,自然谈不上多么亲近。

      他幼年读书虽勤奋刻苦,但是少儿郎贪玩的天性却仍未泯灭。他趁着夫子摇头晃脑之际偷溜出去,用脚颠着蹴球一直走到了文华殿的前门,一时间得意忘形,蹴球便飞了出去,狠狠地砸中了一个正要往里迈步的人。

      年幼的皇帝心中惶恐不安,没想到那人被砸中了也不闹,竟是笑眯眯地将球递给他,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小子,你叫什么名儿?”

      见此人身边未有随从且面容陌生,浑身气度却不可忽视。他心生警惕地答道:“想要知道我叫什么,需得你先报上名来!”

      那人哈哈大笑一声,复又看了他一眼没答话,背着手往里走了。他抱着蹴球看着素日板着一张老脸的周大学士笑着对那人躬身行礼,口里喊着“万岁。”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随后他被交由孝慎先太后教养,宫里人对他的态度顿时一改往昔的冷淡,竟是前所未有的热情谄媚。待到大了些,他才明白这都是因为他这位皇父在金銮殿内提起了他,赞道“此儿虽年幼却颇有不俗风范,假以时日必可堪大任。”

      仅仅因为这一句话,他就从那个无人问津的小皇子脱胎换骨,作为大冶日后的正统储君入主东宫,在众星拱月中被培养长大,接着顺理成章的,登上了皇位。

      他皇考荒唐了一辈子,无大功也无大过,勉勉强强算得上是个守成之君。太宗皇帝是藩王造反起家,前代君王励精图治,后头帝王便坐享其成。社稷外头瞧着稳若金汤,其实内里已有衰败之势。

      他不甘这王朝气数渐尽,日薄西山,于是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励志做一个中兴之主,将这庞大的王朝继续延续下去。

      他的辛劳苦痛无处述说,旁人只看到他坐在九龙金座上的睥睨傲视,却不知他在乾清宫内的大案上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的心酸劳苦。

      他不是没有怨过皇考,怨他这样理所当然的将重担交到了自己肩上,怨他只顾自己享乐却从来没有父子情意,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到底愿不愿意。

      可一切都在最后用这样悲情而荒唐的方式,给了他往日的怨恨,一个潦草却足以慰藉的答案。

      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所以说起话来也少有君臣之间的隔阂。

      中极殿大学士夏吉斟酌着开了口,面上是罕见的愁容:“元庆公主长在应天,坊间传言行事荒唐。如今年已十八却还未曾定亲,大行皇帝因此挂念在心。依臣所见,既然应天没有合适的,不如在京都择优秀子弟给长公主挑选。如果长公主选中如意驸马,那大行皇帝未言尽的话自然也不足为虑了。”

      皇帝心里莫名有些好笑,果然荒唐帝王,做事也荒唐。托付公主终生是大事,哪儿有话说到一半驾崩,徒扔给他们这些后人琢磨的道理。

      想到那个名声不大好听的太岁妹妹,皇帝又觉此事格外棘手,简直令他头痛欲裂,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过了半晌,才闻皇帝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就先这么办吧!传朕旨意,令元庆长公主即日启程,移居顺天,行途所用规格,皆以亲王之度,万不可亏待分毫。”

      参照亲王之度,足可见元庆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御前太监得令,扬声领命而去,未曾想不过却行十步左右,突然听见皇帝说了声“慢着”。

      一时间所有耳朵都竖了起来,静待皇帝对于这元庆公主还有何后话。是不是要责令其规矩行事,不可放浪形骸,如传言那样行狂悖违常之事,残害少男身心。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皇帝默了一瞬,似乎内心极其纠结,可终究还是说了出口。

      他面色悄然浮现尬色,声气儿也不似刚才那样淡然,他说:“切莫不可让这小姑奶奶知道,她来京中得相看夫婿,不然若是中途出了岔子,朕唯你们是问。”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了,他们互相对视,可以看出同样的戚戚然。

      天爷,这元庆公主该是如何手眼通天的人物,该是如何彪悍拔群的脾性,居然让这傲睨万物的天子,都这样忌惮她!

      京官们更是瑟瑟发抖,他们有种预感,自个儿日后怕得跟那些急出一嘴燎泡的应天官儿一样,跟顺遂平坦的好日子彻底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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