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泽春

25、第 25 章

　　江知月和舒窈在食堂吃完后，舒窈剩了一点豆浆慢慢捧着边喝边往回走。

　　舒窈还没跟上这忽然降温的天气，她穿得单薄，在风中缩着肩膀强装镇定地往前走，显得倔强。

　　“降温了。”江知月说。
　　“对。”

　　舒窈没多说，江知月也不再说。

　　周末学校本来人不多，但因为昨天办了文化节，所以有一部分人懒得在一天内折腾个学校到家的来回就留在学校，比平时热闹了点。她们俩现在在食堂往宿舍楼的主道上，还有些同学在说说笑笑地往外走。

　　这一对比，就显得她们之间的气氛尤为不对劲。这不对劲其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之前主要是不对付，现在嘛，主要就是舒窈一张一合一吧咂嘴却什么也不说的欲言又止。

　　回到宿舍，孟蓓和依岚都会家了，一个宿舍只有她们两个人，舒窈才终于把憋了一路的话说出来：“江知月，你会不会好奇？”

　　“好奇什么？”

　　舒窈拉开椅子坐下了，耸了下肩一脸坦荡：“没什么，就问你会不会好奇。”

　　“如果你说的是昨天那些，我不好奇。”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江知月也坐下来，说完就背过身，像是拒绝这种无聊的讨论。

　　“哦。”舒窈应，“但是好奇也可以。”

　　“你想说吗？”江知月一针见血。

　　舒窈有点想说。

　　但又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情被她积压得太久了，一个人承担所有的愧疚感，久到那些作为施加者才该有的伤痛她也烙印在自己身上。
　　从哪里剥开呢，这么漫长的十几年里，她一句话都没有。

　　她总觉得她要等一个人来听她诉说，只要有一个人，只能有一个人，去看见她的伤痕，她就能得到彻底的安慰。像是有一袋一个人拎不动的满满的垃圾，她要找一个人陪她一起去丢掉。

　　舒窈也不知道为什么选中了江知月来当这个人。她一向不愿意细想，就感觉这可能就是死对头，总是想在对方面前证明点什么。这个证明其中也包括了一种“如果我们交换人生，我一定活得比你精彩万分”的赌气。

　　所以她要展露给江知月看，说给江知月听。

　　如果不是家暴的父亲，懦弱的母亲，早就丧失了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的孩子，在没钱的家庭里，没有条件也没有庇护……舒窈她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也想做别人家的乖小孩。

　　既然江知月正好看见了，那么她今天的诉说就不是一种示弱。

　　“你记不记得初中有一次春游，全班都去了，只有我没有去。我在给他洗衣服，我爸，嗯……”舒窈咬着下唇，刚起了个开头，就说不下去了，她没想到她会这么难过。她背过身没去看江知月，接着说：“很多很多的衣服，我现在还记得我那一天洗衣服的情景，我好像以一个上帝视角在边上那样看自己坐在板凳上，在很黑的浴室里，灯光特别暗。那些衣服很重，成年男子的夹克、加绒衬衫还有牛仔裤，没有洗衣机也没有洗衣液，一件件洗，烧得我手特别痛……”

　　江知月看着舒窈的背影，用力地皱眉：“别说了。”

　　“我要说。”舒窈抽了一口气，“我平时对洗衣粉过敏但我不敢说，在我们家娇气有罪，我也不能展现出我对这件事厌烦的样子，可晚上手好红啊特别痒，第二天还是肿的。
　　班上还有人说我那天干嘛去了，一看就没洗澡乱糟糟的不爱干净什么的，我听了好多，其实三年里在初中听了特别特别多，我都假装不知道。
　　我故意把自己活成一种自以为是，看起来很了不起然后很不屑，谁跟我对着干我都直冲冲地干回去。因为，这是有的时候我特别期望过的人生。我有两个我，一个我特别想揍我爸，我妈我也想给她两拳。另一个我甚至连我父亲我都觉得不容易，我连那样一个男人都心疼，都觉得我要包容和照顾他。”

　　停顿很久，江知月也沉默着。

　　舒窈没回头，没看见江知月究竟是以多心疼的目光看她。

　　“他……”江知月犹豫着开口，“都怎么对你？”

　　“他，”舒窈想了一下，“他就让我觉得吧，女孩子以后一定不要轻易被男人骗。我妈妈年轻时候漂亮得追她的人能从这里排到法国。”

　　江知月说：“看得出来。”

　　其实很恨，从发现自己的人生其实很糟糕开始，舒窈就张扬着堕落。

　　舒窈没再说，眼泪克制不住地往外涌，她伸手一下下地擦。声音全被咽了下去，在胸腔里发着细微的颤。

　　能怎么诉说呢。
　　又凭什么诉说呢。

　　这个世界对她有两个方面的误解，大部分人都肉眼可见的她差、穷，少部分人就像江知月那样不知道从哪看出来她过得很好。

　　这些误解都有所偏颇，她时好时坏的也似好似坏的，都构成不了她，她早就不在意了。只是在青春期里，谁能逃得过顾影自怜？

　　“其实……我也看见了，”江知月犹豫着说，是那天在公共澡堂无意间看见的，“你胸口上有个烫伤的疤。”

　　“烟头。”舒窈说。

　　江知月太想抱抱舒窈了。

　　但她也能想象得到，她已经想象了，她伸手揽过舒窈的肩膀把舒窈抱进怀里，舒窈一定会骂她：你有病吧，抱我干嘛？
　　连语气、表情，江知月都能清清楚楚地现在脑海中。

　　像个小刺猬，浑身是刺，半点不好惹，别人一靠近就本能认为有所危险，别人什么都还没做她就先炸毛。

　　但是江知月知道，小刺猬只是看起来很凶，摊开肚子就不过是一团白白软软的细小绒毛，当她熟悉你之后就会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地要摸摸。

　　可是江知月不知道，她能以什么理由去拥抱舒窈。
　　刺猬越刺激，会对外界越来越防备的。
　　江知月慢慢握拳，凝着眼看舒窈的背影，看起来比舒窈还要难过。

　　“我父母一直跟我说的是，只需要好好学习就可以讨人喜欢。”江知月一开始电脑一片空白，她没有想到这就是舒窈一直以来隐藏起的那一面。沉默太久，她不愿舒窈继续沉浸在难过里，开口进行拙劣的安慰。

　　舒窈回过头，眼泪婆娑，脆弱得像是冬日里结霜的小花。
　　“江知月，我们不一样。”

　　“可以一样的。”江知月走到舒窈的面前，“我们一起去最好的大学。”

　　“我去不了。”

　　“去得了。”

　　“你知道我们成绩差多少吗？你是自己考上一中的，我呢？”舒窈抬头瞪她，“我考上的是最差的高中。”

　　“但这并不能决定什么，”江知月没被舒窈的话打退，她说得坚决，“我会教你。”

　　“你凭什么教我，”舒窈这话并不是一句疑问句，而是那脆弱的自尊心又在向外用尖锐的刺来自我防卫，“如果这是你泛滥的善意和好心在作祟，我并不需要，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跟你说也不是为了祈求安慰，我只是觉得你可以是一个说了跟没说一样的树洞，树是不会给我任何回应和话语的。”

　　“舒窈。”

　　舒窈只是瞪着江知月。

　　“如果你想清楚了，随时找我，反正我们还是同桌。”

　　“我明天就让老徐换位置。”

　　江知月眉头又皱起来了：“舒窈你别赌气。”
　　舒窈又重新趴回桌子上：“你不懂我的难过。”

　　江知月忍不住想，舒窈真的擅长扎人心，怎么连这一句话她听起来都觉得过分受伤。她说：“舒窈，你可以认为我不懂你，但是你要想清楚你要什么样的人生，你要走出来。人生很长，我们都不要被过去拖累了。”

　　任何的过去，我们都不要再计较了。

　　“难过可以，就像学走路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摔倒，但是总有一天，我们会开始奔跑的，所有人都会，上帝赋予每个人奔跑的权利。”

　　“没有伞的孩子，要跑得比别人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