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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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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整个丰乐城。
今夜的丰乐城终于一改昔日的繁华热闹,宵禁使得街市上鲜有人迹。城中早已听闻云阳被屠城血流成河的消息,如今这虎狼之师便在近旁,城中人人自危。
深宫之中,少年天子正端坐在宝座之上,等待着那个能够决定他命运的人的到来。
“右相到!”高扬的声音刺破了黑夜的宁静。
少年天子站起来,恭候右相左思青的到来。
殿门缓缓打开,他看见右相手执一卷文书快步而来。
少年天子向右相大人行礼,得他示意之后方才入座。宦者自右相手中接过文书,替天子铺展在龙案之上。
那是一卷已经起草完毕的帛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三个大字——献降书。
天子颤抖着将书卷读完,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右相,朕日后会如何?”
左思青没有给他任何答复,只是道:“陛下,请用玉玺。”
宦者将传国宝玺呈上。
少年天子望着玉玺——这枚玉玺他这些年用过很多次,很小的时候他拿不动,是母亲握着他的手;后来他长大了,终于可以拿起玉玺了,但所出政令却没有一项是出自他的。
而此刻,也许是最后一次握着这枚玉玺了,他却觉得这东西仿佛有千钧重,便是耗尽心力也无法拿起。
在这座熟悉的宫殿里,少年天子并没有多少美好的回忆。他也知道,他们的决定他无法更改。终于,他拿起了玉玺。
“慢!请陛下三思!”是老太傅谢甫云。
“右相,你怎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帝王出降献城,亘古未有!纵然江州等北地有失,但我桓国还有大半山河,如何不能抵挡昭人?怎能如此拱手相让?”
左思青道:“太傅要看到城中血流成河吗?”
“那又如何!”谢甫云恨不能手刃国贼,“都是尔等奸佞误国!先是邵将军、李将军等名将,再接着是云阳傅氏覆灭,都是尔等奸佞自毁长城!你们只提防他们重权在握令人寝食难安,若无他们浴血牺牲,尔等国蠹如何能在此安享太平!”
谢甫云又向皇帝哭诉道:“陛下!您是一国君主,怎堪忍受这般折辱?五年前,陛下称昭国皇帝为父,向昭国纳岁供;三年前,陛下又改称皇祖父,岁供加三成!如今,陛下是想将整个桓国拱手相送了么?陛下是天子啊!”
这些年桓国过得实在屈辱,听年过花甲的谢甫云一一哭诉,少年天子反倒平静了下来:“朕是天子又如何?桓国与昭国,于朕而言不过都是囚牢,有很大区别吗?”
谢甫云宛如当头挨了一棒,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声嘶力竭道:“陛下!您是桓国的天子!桓国是您的责任,亦是您的荣耀!陛下还年少,等到亲政一定能做出一番伟业!陛下若听信奸人之言,行此背德背祖之事,桓国就彻底完了,彻底没有未来了……”
禁卫军将谢甫云架了出去。
少年天子在那份献降书上加盖了宝玺。
第二天正午,昭军早已集结城外。
终于,丰乐城的城门缓缓打开,皇帝率百官出降。
陈怀英的心情有些复杂,他不希望他们负隅顽抗,可如今见曾经高坐明堂的天子亲自献降,心里也高兴不起来——桓国人怎能是这样的!
望着眼前高而坚固的城墙,陈怀英静默。
忽然,他看见空无一人的城头上出现了一位老者。那老者被发跣足,一身素缟,站在城楼上。
“国运颓危,奸佞当道,以至天子出降、国将不国。我谢甫云一生光明磊落,绝不做亡国奴!”
苍凉的白衣自城楼上飘落,跌落在城墙下坚硬的土地上,鲜血染红了老者那一身的素洁。
*
三月十七,是定国新帝的登基大典。
遵循庄严肃穆的繁复古礼,新帝孟绍走上了至尊之位。
典礼之后,新帝亲设夜宴,遍邀京中权贵。为显宽宏,这里面不但有他的拥戴者,还有昔日两位皇子的旧人以及先帝那些受冷落的旧臣。
曾经在无数场权势交锋中斗得你死我活的权贵们,今夜在新帝的晚宴上似乎真的一笑泯恩仇了,好不热闹。
当然,最惹人注意的还是这场晚宴中的唯一一个白身青年。他坐在皇帝近旁的上座,虽不知他身份,但此人在新帝心中的分量自然不容小觑。
酒已半酣,新帝的近臣挨个上前敬酒祝贺,殿中的气氛便热闹起来。
殷长离见无人注意自己,便悄悄出了大殿。
回想这月余时光,殷长离简直觉得有些不真实。
想必三年间孟绍早有筹谋,边关、启宁城、几大重镇,不知何时皆被孟绍收入麾下。对方严防死守,孟绍却能借藏月城叠金山栈道带兵入京,真是令对手措不及防。
于是,再次攻陷启宁城。
藏月城确实未动一兵一卒,但藏月城数之不尽的财富正是孟绍最缺的。
待到尘埃落定,孟绍不忘前盟,前后派了三路使者入藏月城,邀殷长离进京,与他订立正式盟约。
“长离,你还好吗?”是萧北洛,他身为驸马亦在受邀之列。
殷长离淡然道:“很好。”
萧北洛神情有些激动:“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还愿意与我说话。长离,上次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会……”
殷长离打断他:“北洛,过去的事就不必再说了。我不怪你。”
萧北洛更激动了:“你怎能不怪我呢?你怎能这样?你应该大骂我一顿,然后不理我……”
殷长离再次打断他:“然后与你绝交,再不相见?”
萧北洛脸上神情变幻不定,殷长离叹息一声,缓缓道:“北洛,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在藏月城,在启宁城,都有很多美好的回忆。这些我都记得,也不可能轻易抹去。不过,一切都过去了。”
萧北洛颤声问:“那你原谅我了?我们还是朋友吗?”
殷长离道:“一切,都过去了。”
他的神情是那样疏离,语调是那般平静,萧北洛再也不抱幻想,终于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好的、坏的,都已成为过去,包括他们曾经的友谊。
殷长离又道:“如果你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还是可以来找我。”
萧北洛没有应声,黯然离去。
“我第一次见你,是七年前的除夕,我们一起在星月楼吃酒。”不知何时,孟绍亦脱身出来。
殷长离想起来了,那是桓国崇德四年冬。
那一年他途径昭国遇到了傅辰安,在云阳受傅家所托带傅辰安入藏月书院,在路上耽搁了,赶不回藏月城过年,索性便受北洛之邀来到启宁城。
那天晚上,他们一群少年人先是在星月楼欣赏云大家的妙音,接着又登上最高处俯瞰沃河灿烂的烟火。
原来,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七年。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孟绍拽住了殷长离的衣袖,拉着他快速穿过一道一道的宫墙。
越走越偏,视野逐渐开阔。沿着台阶爬上去,殷长离真的累得半死——这台阶实在是太高了。
孟绍也有些喘,等他略歇一歇便带着殷长离进了台阶尽头的楼阁,然后登上这座三层楼阁的最高处。
“这里是承天阁,整个皇宫的最高处。”孟绍倚在栏杆上,指着漫漫夜色道,“你看,那里是我们方才所在的成乾殿,那边是白日举行大典的端正门。再看那前面,就已经是宫外了,那里灯火最亮,一定是沃河……”
夜色下,启宁城煌煌的灯火仿佛延伸到了天尽头。
这一刻,殷长离第一次觉得启宁城有些可爱。
孟绍继续絮叨:“我小时候最喜欢来承天阁,可是这里是钦天监的重地,父皇不允许我来捣乱。后来,我尝试了很多办法,终于找到了一条密道,能够偷偷潜进来。有几次就在这里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后来见我果真没有闯祸,便不再管束,我就成了这里的常客。”
殷长离笑道:“陛下是来看星星?”
“这里没有陛下,我的字是承璋。你我之间不必拘礼,以后若无旁人就以字称呼吧。”,孟绍第一次叫他的字,“长离。”
春风沉醉。
殷长离见他脸上红扑扑的,心想这人一定是喝多了,没有理会。
孟绍又道:“小时候,我知道只有登上整个宫城的最高处,才能看到整座启宁城。现在,我亦明白,只有登上最高处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今夜,我竟觉得这里的风景比之前更好。”
殷长离没有感到意外——如果他没有野心,没有对权力的渴求,他不可能走到今天。
“现在站在这里,我看到的不仅是启宁城,还有定国,乃至整个天下!”
这一次,殷长离面上平静的神色有了些微的裂痕——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孟绍却是一笑:“吓到你了?你们藏月城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整个天下?”
殷长离认真道:“天下虽大,藏月城就是藏月城,也只是藏月城。”
孟绍不置可否,只是定定望着他:“那么你呢?长离,你想要这天下吗?”
殷长离摇头:“我这人最是懒散,整日只想躲在藏月城里诗酒作伴。”
孟绍似乎很是遗憾:“也好,我有好酒一定给你留着。”
高楼之上,有春夜的风呼啸而过。
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长离,你冷吗?”孟绍轻轻拢了拢他的手。
“不冷。”殷长离将手掌收进衣袖。
孟绍道:“那就再陪我聊聊天。”
“长离,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们心之所向的事都会成为一场空。小时候我从未想过登上这至高之位,我只想赶紧长大,然后被父皇随便指一块封地。当然,若我求求太子哥哥,说不定还能得一块不错的封地。然后我就可以离开这座宫城,过天高皇帝远的闲散日子。”
“我不想太子哥哥死,我不想母亲在宫中受欺凌,我不想我的妹妹远嫁他乡……嗯,这个做到了。长离,你心中可有不想做的事?”
殷长离道:“我此生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守护藏月城。”
“真好。”孟绍又问,“那你说说,一个皇帝,他怎么会甘愿将自己的国家献与他人呢?”
殷长离先是一愣,随即大惊:“什么?”
孟绍道:“今日傍晚传来的消息,桓国少帝亲带百官出降,将整个桓国献与昭国。桓国,就此灭亡了。”
殷长离无心桓国的未来,心中只是担忧:傅辰安要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