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8、第八章

　　除夕夜启宁城灯火通明，街市上张灯结彩，虽说按传统是要守岁，但好些人依旧华服装扮，在街市上流连。

　　此时最热闹的当属沃水河畔。城中沃水两岸皆是酒楼商肆，年年灯会都是自除夕夜开始，故而各家无不竭力装扮自家门面，一则招客，二则也是竞相显阔。

　　星月楼乃沃水之滨第一高楼，在花灯装扮方面年年都是独占鳌头，除夕至元宵更是轻歌妙舞夜夜不同，一时间极得定国权贵追捧。

　　今夜星月楼的歌舞不在主楼之上，乃是布置在内院。一路进去，亭台楼榭曲折有致，夜里被灯火一照，更显得富丽奢靡。

　　萧北洛定的果真是好位置，正对着中间的舞台，此时台上正有人在表演杂耍，技艺精湛无比，赢得台下一阵阵喝彩。

　　他们落座不多时，萧北洛的好友许宗臣也来了，他还带了一个孟绍。不一会又陆陆续续来了一群公子哥，众人年纪相仿，互通名姓，寒暄两句便算相识。

　　一大群年轻人饮酒作乐，美人舞袖轻盈带来缕缕甜风，殷长离只与萧北洛交好，当下只觉得疲倦且乏味：“北洛，云大家几时出来？”

　　“快了！我给你要壶俨茶醒醒神！”萧北洛一点都不打算通融他，“今夜再困你都给我忍着！我们先看歌舞，一会儿再去楼上吃酒，等着放烟火，看天子的御驾！看完了就在楼中歇息一阵，然后再去宝象寺烧香祈福！”

　　殷长离原本想等听完云大家的妙音便告辞，被他这一通安排简直吓得呆住了——这是要闹通宵的节奏？

　　傅辰安却来了兴致：“今夜居然能看到天子御驾？”

　　萧北洛只当他孤陋寡闻，便道：“天子每年都要在垂拱楼夜宴群臣，然后率众臣工登翠华门接受百姓敬拜。今年听说御驾要从沃水而过，前几日沃水已经禁止行船，想必这个传闻是真的。”

　　殷长离道：“你若要见天子，还不如随你家大人进宫夜宴，说不定还看得真切一些。”

　　萧北洛不高兴了：“我安排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你！枉我收到你的回信就立刻准备！哼，真是不识好人心！”

　　殷长离赶紧陪笑：“承君美意！多谢多谢！一会儿要放烟花？你找的位置能看得见吗？”

　　“星月楼最高处，临河的！”萧北洛面色一霁，还要再说什么，忽然收声：“云大家要出来了！”

　　场上突然变得安静，一声琴响，两队盛装舞女莲步轻移，婀娜而出，乐声渐起，云大家才姗姗而来。

　　云大家名云岫，自八年前赛歌夺魁便入了星月楼，如今已是启宁城中乐界翘楚。云岫已是盛年，但朱颜不改，比年少时更添风韵，今夜装扮更是用心，一袭绿罗裙顿显美人精神。

　　“莺啼燕语报新年……”云岫妙口一开，便是如此寻常的歌词也很是婉转动听，令人陶醉不已。

　　今夜良宵，云岫连歌两曲皆是团圆美好的欢快曲调，最后以一首祝酒歌结尾：

　　“韶华暗徙，急景流年；
　　绿鬓苒苒，钗钿金胜朱颜；
　　名牵利役今安闲。
　　酒一觞，一岁圆。
　　劝君今夕不须眠；
　　且满满，醉芳筵。
　　齐祝愿：新年胜旧年！”

　　美人举杯，众人莫有不从，皆举杯道：“愿新年胜旧年！”

　　歌舞迷神，美酒醉人，便是心中一直不舒服的傅辰安，此情此景也觉得心中舒畅，不免多饮几杯。

　　到了时辰，萧北洛便领着众人上星月楼去等着看御驾。

　　星月楼共有四层，站在顶楼可以看到整个沃水两岸的街景，只见两岸红灯连成一条游龙，又倒映在沉沉水中，随流水悠荡，楼外游人如织，处处都是欢歌笑语——实在是美妙至极的盛世华章。

　　不一会儿，河面上果然驶来楼船，前面一艘矮一点的是引航，后面才是天子与重臣所乘坐的大船，其后紧跟一串戍卫的小船，船上皆是灯火辉煌，实在壮观。雅乐正音自船上飘来，华贵端庄无匹。沿河百姓得沐天恩，莫不俯首称颂。

　　恰在此时，一阵轻啸，簇簇烟花便自河中升起，把整个夜空都照亮，留下一团又一团绚烂的光芒，仿佛天子恩泽播洒人间！

　　傅辰安目力极佳，瞧见楼船之上着龙袍的乃是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眉目安详仿佛就是寻常长者慈眉善目的样子，觉得不可置信，便问道：“方才过去的真是定国天子？”

　　“自然是了！难道还有人敢假冒不成？”萧北洛也看清了船上情形，便问许宗臣，“太子殿下是不是越来越像陛下了？”

　　许宗臣素来仰慕皇室：“太子殿下自然像陛下！”

　　萧北洛望了一圈，最后还是只得对许宗臣道：“我是说，他的身材也越来越像陛下了。”

　　“你！”许宗臣不服气：“那是英武勇猛好不好！”

　　“英武？你何曾见太子殿下大展神威了？”

　　两人还要争论，殷长离便道：“不要议论太子殿下。”

　　萧北洛见孟绍似乎脸色不好，便凑过去低声道：“子野，对不住，我不该议论你大哥。”

　　孟绍瞪了他一眼：“哼，但愿你到了我大哥那般年纪也如现在这等样貌！”

　　殷长离听到倒不觉得什么，傅辰安却是心中大惊，下意识便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恨恨的目光只望着孟绍。

　　“哎呀，你这个脾气——我不过是劝你少喝两杯！你不听也就罢了，何苦生气？”殷长离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作势劝道，“我是怕你一会儿没力气骑马出城。要喝就喝吧，你先坐下！”

　　傅辰安茫然且愤懑地站起来，又茫然且无措地坐下，仿佛真是与殷长离闹脾气，众人不疑有他。

　　这一切都太荒谬了！
　　我为什么要与一群定国人饮酒作乐！
　　若是早知都能够见到定国的皇帝，一定带一把大弓，一箭过去定能送那孟贼下地府见阎王！

　　望着楼外繁华热闹的景象，傅辰安心如油煎：这一切原本是桓国的！
　　这富饶的城池，这富庶的子民，都应该是桓国的！

　　为什么孟氏这等祸国、窃国之人能成为万众敬仰的君王！

　　傅辰安又怨恨自己，先前为什么要跟随这个人来这里添堵，方才又为什么要顺从他的意思坐下……这一切彷佛是一场梦。傅辰安心绪难安，闷头喝酒，饮了一杯又一杯。

　　□□宴，天将破晓，这群年轻人一个个还是精神抖擞，当真上马往城西而去！

　　公子恣意催马，自有健仆执着火把照路，一群人约有三四十骑浩浩荡荡出了城。

　　那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正月初一日清晨的宁静，随着骏马奔驰，傅辰安心中那一匹骏马也已苏醒：定要复我旧日河山！定要强我桓国！

　　傅辰安骑术了得，不一会儿就奔到了最前面，引得众人争相追赶。殷长离有些担心，方才原想推说他醉了送他回去，可不等他出言，傅辰安已翻身上马，身手矫健，一点都不像吃醉了酒。

　　他十分疲倦，追了一会儿见追不上，便也就听之任之。见众人都一阵风远去，他索性便在林中歇马，想想到底不放心，便命阿戎追去，务必看着傅辰安。

　　高微知他体力不支，便随他下马，去林中拾得枯柴生了篝火。

　　二人围着篝火取暖，高微道：“公子莫不是真醉了？我有酸梅子，最是解酒。”

　　殷长离皱眉推拒，望着他苦笑：“早知道就听你的劝。哎，此刻要是有一张床多好，困啊！”

　　高微脱下身上披风铺在地上：“你睡一会儿吧，他们这一来回且有得等呢。”

　　殷长离撑了一夜实在疲倦，当真就着篝火躺下，只把披风还他：“林间风大，你可别冻着了。”

　　“公子，我给你揉揉腿松松筋骨，一会儿还得骑马回去。”高微又将披风盖在他身上，守着篝火为他解乏。

　　晨风微微，山林岑寂，殷长离很快就睡着了。
　　在梦里，他彷佛回到了藏月城，睡在舒服柔软的蚕丝被里。这感觉实在是太好了，他惬意无比地打了个滚儿。

　　“公子小心！”眼见得他就要滚进火堆里，高微一把将他抓过来。怀中之人没有醒来，依旧眉目舒展、无比放松地睡着。

　　殷长离是被一阵马蹄声惊醒的，他连忙坐起来：“他们回来了？”

　　阿戎已经骑马过来：“萧公子他们还等着出云大师给看运势呢！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见傅辰安也下马过来，殷长离放心了，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傅公子觉得定国如何？”

　　傅辰安沉默不语，殷长离又道：“千年田，八百主，山河永固，朝代更替，这都是天理。你就是再念着桓国昔年荣光，那些荣光也不会属于你，不会属于如今的桓国。”

　　傅辰安毅然道：“若没有这些逆贼，这一切本就是桓国的！”

　　殷长离神色一敛，肃然道：“傅公子，你觉得这眼前的山河是你的，还是地上万民的？”

　　“自然是万民共有！”

　　“你要夺回桓国失地，可曾想过万民苍生？你可曾想过他们可愿意你这样做？”

　　“这里是我桓国故土，他们是我桓国遗民，难道会背弃王室正道而真心拥戴逆贼？”

　　“何为正道？何为附逆？升斗小民，不过艰难求生，他们会放着现下安稳日子不过，去追寻你所谓的正道？”

　　傅辰安不赞同：“人活着，难道只是为了平安度日？这样活着，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殷长离道：“人这一生不过匆匆数十载，生而有涯，生有所求，每个人心中所求不可能相同。以今夜所见，傅公子，你真的觉得眼前的山河还是你桓国从前的故土吗？若你是今夜称颂天子的定国小民，你愿意弃定国而投桓国吗？”

　　“我——”想起桓国人，尤其是云阳百姓的生活，傅辰安不得不承认定国比桓国好，那一个“愿意”实在是难以出口。

　　“我再问你，你眼中的桓国，是桓国皇室的桓国，还是你万兆黎民的桓国？”殷长离淡然道，“天下之大，苍生之众，不是只有一个桓国，也不是只有你桓国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