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64、第六十四章

　　一转眼便是新春，殷长离整日吃喝玩乐，日子过得再惬意不过。

　　过了十五，便是楼中春季议事的时间。今年却没有在云海楼草厅议事，而是改去了汀南。

　　从藏月城至汀南的驰道已经铺设完毕，且一路南下过了梅亭墨台山之后地势变得平坦，故而两天半的功夫便可抵达。

　　汀南建城时日尚短，城池坚固、街市宽阔，但城中却不如那几个老城繁华。
　　这里靠海，时气比藏月城暖和，山野田园早已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像桃李一类早春的花这里竟已开过。

　　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众人便出发前往港口。

　　汀南港口距离城区三十余里，殷长离他们抵达时港口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督造多年的海船，今日下海试航。

　　前几年藏月城便已造成海船，不过工匠技艺有限，还有许多尚待改进的。两年前高微自异域带来船师，那些船师与藏月城工匠潜心钻研，如今竟一口气造出不同形制的十艘海船！

　　良辰吉时已到，古老而神圣的祭祀仪式开始。
　　祭典结束之后，大船便一一离港试航。

　　巨大的桅杆上，船帆缓缓升起，碧海蓝天之下，海船乘风破浪而去。

　　殷长离他们师门七人并各地城主皆在甲板上，远眺海天一色，都深感畅快。

　　谈陵道：“这船去一趟丰乐城只需半月功夫，省时省力，实在是好！”

　　殷长离也道：“是啊，往后往来桓国昭国的货物皆可都先走海航到达丰乐城，然后再过运河走芙蓉江船运，便是定国也是去得的。”

　　柯玄道：“桓国陆路近年来不太平安，以后若能多改走水路，倒是省却许多麻烦。这几年流水的银子，如今看来花得值当。”

　　殷长离笑道：“这算得什么？若日后能探通去异域的海路，那才叫值！”

　　众人皆惊愕不已。颜贞亦道：“异域？那得是多远的路！我们走陆路往返最快都要一年，海路还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

　　殷长离道：“若有朝一日咱们汀南的船能直达异域，莫说一年半载，便是三年两年，天下商贾也定是趋之若鹜的。”

　　众人皆被他这种畅想给镇住了：若真有那一天，藏月城岂不是成了要冲重镇？

　　一想到有可能在某一天，天下商贾皆出藏月城，大家都心潮澎湃。

　　试航结束，紧接着谈陵便要带三船货物走海路去丰乐城，正式开启藏月城自己的海运路线。

　　自汀南回到藏月城，已是正月二十四。

　　春之伊始，春种乃是大事，但各城城主皆是藏月书院选拔出去的佼佼者，这些事已无需楼中几位先生督促。今年的藏月城大比也交给书院上院的学生们筹办，除了起初他们有事情拿不准来请教，后面顺当起来竟再不来打扰殷长离，他彻底落得个清闲。

　　春风正好，药王谷的星花木莲尽数开放，殷长离闲着无聊，索性便躲进药王谷潜心赏春作画。

　　那年他画成的大幅星花木莲图做成了屏风，见过的人都说好，可之后殷长离却难得有时间静心作画，答应送给三师兄及高微的画，竟几年不能兑现。

　　今年药王谷的星花木莲依旧开得繁硕，漫山雪白，若非蜂鸣蝶舞、鸟语花香，这满山满谷倒像是下了雪一般。

　　星花木莲花期十分短暂，一年只有十来日功夫可看，若是忽然来一场春雨再刮点料峭的春风，满树繁花便会骤然被雨打风吹去。

　　殷长离十分珍惜这难得的赏花之时，不论阴晴，日日便在山中寻访赏玩。

　　白天赏花写生，晚上暗自构思，如是过了七八天，待到花期将尽，殷长离方胸有成竹，离开药王谷返回自己的小院开始动笔作画。
　　此次用的依旧是藏月城独有的丈二大幅麻纸，好在殷长离的书案也够大，竟也够他铺排。

　　殷长离酷爱工笔重彩，这样大尺幅的画，从勾线到着色，少说也要花费半个月功夫。

　　他一旦静心作画，便真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若非夜里灯光下颜色偏差过大，他定是要挑灯夜战的。
　　如是闭关了七八日，一朵一朵的星花木莲便在殷长离的笔下悄然绽放。
　　白的花瓣，淡粉的花骨朵，褐黄的萼片，赭色的枝干，还有后面墨绿的春山……

　　每一种颜色，初看时单一，细看之下却都富于变化、各不相同。最费工夫的是花蕊，这一次明黄色的花蕊殷长离用的是金箔，那细软的金箔贴起来实在是个技术活，不一会儿功夫便是一身汗。

　　二月十六，殷长离终于画完了第一幅画，搁下画笔的那一刻，他觉得整个人的精力都像是耗尽了。
　　看着自己半个多月的心血，殷长离顿觉成就感满满，心意畅快之后便是无可抵挡的困倦。

　　窗外暖风熏熏，抵不过困意，殷长离索性便趴在书案上略作休息。

　　听着清脆的鸟鸣，闻着醉人的花香，殷长离渐渐进入梦乡。

　　在梦境的最开始，殷长离似乎是与几个熟人一道要去出海，但走到海边的时候，先前的同伴皆都消失了。
　　他一边寻找同伴，一边继续往前走，却不知何时竟上了一艘大船。
　　船似乎很大，但很空，一个人都没有。

　　殷长离感觉大船离岸越来越远，但他却在大船里乱窜，渐渐迷失方向。
　　好不容易看到船窗外面，殷长离却更觉害怕——外面是黑沉沉波涛翻滚的大海，厚厚的乌云直压下来，仿佛要将天地融为一体。

　　“有没有人啊！你们在哪里！”
　　一股莫名的恶寒袭上心间，殷长离一边狂奔一边呼喊。可是，在这个空荡荡的地方，连回声都没有。

　　忽然，殷长离看见前面有一道黑影。他下意识止步——那道黑影那如此的熟悉，熟悉到令他胆寒。

　　梦境里的那个东西又出现了。

　　但这一次，那个黑影却换了台词：“出不去——你出不去的——”

　　殷长离想到这些年总会做的那个梦——一道黑影总是告诉他“守不住——守不住——”。

　　“什么出不去？我为什么出不去！”面对噩梦中的黑影，殷长离还是感到害怕。

　　那黑影没有理会他的质问，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又似乎隐匿于黑暗，无处不在。
　　“出不去——你出不去——”

　　冰冷的声音令他浑身颤抖，殷长离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动不了了，想要奔跑却双腿沉沉，连走一步都十分费力。

　　忽然，连承载他的这艘大船都瞬间消失，殷长离感觉自己掉进了黑暗的大海里。

　　海水冰冷刺骨，顷刻间便将他淹没，他不断挣扎，却不断下沉。
　　难道，真的要坠入暗无天日的海底了吗？

　　还剩最后一丝清明，殷长离感觉到自己力量的消失，但他没有放弃，暗自告诉自己：只要有一息尚存，便要挣扎下去……

　　“醒来！快醒来！”
　　这道声音如一个炸雷，硬生生将黑暗劈开一道光亮，殷长离总算醒来。

　　“你怎么了？做了什么梦？”是傅辰安，一脸焦急，风尘仆仆，仿佛走了很远的路。

　　殷长离还未回过神来，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双眸中却无意识地静静滚下泪珠。

　　傅辰安吓了一跳：“到底怎么了？别哭啊——”
　　傅辰安自筠州送两个小孩回来读书，自然要来探访一下殷长离。
　　一进他这座春花满地的院子，傅辰安连呼吸都轻柔了许多——这样静好的居所，确实当是神仙居住的。
　　站在院中，傅辰安一眼便看见正在小憩的殷长离。

　　他伏在一案繁花之上，那如白玉一般姣好的容颜，便是案上那一纸精心描绘的繁花都比不得。
　　傅辰安不是第一次见他画星花木莲，也不是第一次觉得他比那春花还要好看。

　　静静地凝视着那人睡颜，傅辰安不忍打扰。

　　忽然，他看见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再紧接着额头上竟开始有了汗珠——是什么东西，令他紧张、令他害怕呢？

　　更令傅辰安没有想到的是，那人醒来一言不发，却无端地望着自己垂泪。

　　傅辰安从未如此刻这般感到心慌无措。

　　不过，殷长离没有失态太久，不等傅辰安再问一遍，他已经恢复正常。
　　眼中虽然还微红湿润，但泪痕却已不复存在。
　　殷长离略带赧然：“竟被风迷住了眼睛……请坐。”

　　傅辰安道：“你有什么伤心作难的事？”
　　殷长离笑着摇头：“没有。”

　　傅辰安站在案旁盯着那幅星花木莲图，一言不发。
　　殷长离觉得他似乎很不高兴，可是这种虚无缥缈的梦境，又如何能解释得清楚呢？

　　“你把澹儿、澈儿送回来了？”殷长离懒怠理会他的小情绪，转而如朋友般寒暄，“家中可都安顿好了？”

　　傅辰安忽然抬头，眼中似怒似笑：“你这人，唯有一点不好，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你不说，我也一定会知道！”

　　殷长离笑道：“哦？那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可值得伤心难过之事？”

　　傅辰安确实想不到他有什么烦恼，这不禁令他莫名恼怒。

　　见这少年郎脸上神情变了又变，殷长离莞尔：“你亲自送澹儿他们回来，可是有什么事？”

　　傅辰安原是有事，但也是真心想来看他，被他这样一问心中便生怒气：“没事便不能来了吗？”

　　“好了，见到我就这般令你生气？这么大的火气——”殷长离温和地笑笑，看看天色，便道，“你也许久没有来藏月城了吧？叫上阿微并上院那些你相熟的人，晚上一起吃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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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傅辰安：气死了！气死了！
无良作者：其实，下一章也许可以叫你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