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58、第五十八章

　　丑时将近，陈怀英一行才返回长垣要塞。
　　见俞希冀被两个士兵拖拽过来，陈怀英皱了皱眉：“松开他。”

　　俞希冀被囚禁已一天一夜，这一路上更是被人捆在马上动弹不得，少了旁人挟持，他竟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陈怀英走过来扶起他，略带歉意道：“底下人手上没分寸，对不住。”

　　俞希冀恨恨瞪他：“你到底想怎样！你为何骗我！”

　　陈怀英扶他在石阶上坐下，正色道：“我没有骗你。桓国帝室已经腐朽至斯，你和辰安为什么还不死心？你们守护的到底是桓国江山还是天下百姓？”

　　俞希冀诘问道：“这两者有何区别？你难道已不是桓国人？”

　　陈怀英略有怅惘：“想当年，我也和你们一样天真。可是，你看看辰安一家，为桓国奋不顾身，到头来换得什么结局？再有你，纵有满腹才学，在桓国朝廷根本得不到重用！我在定国待过一年，又在昭国待了两年，我知道自己所选择的人是什么样的，我也知道未来前路会是怎样。小俞，我不忍看你们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俞希冀冷笑道：“你闭嘴吧。你不用拿你的那些大道理来说服我，我也不会再对你心存幻想，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昔年志趣相投的好友一朝分道扬镳，陈怀英心中亦是难过：“小俞，‘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你为什么不能跳开昭、桓两国的仇恨，客观地看看两国呢？昭国并非你们印象中茹毛饮血的蛮夷之地，昭国的百姓过得也比桓国好太多，这些你为什么不愿意看一看呢？我说的你不信，我带你去见主君——”

　　俞希冀略带嘲弄地看着他：“你这样，有意思吗？昭国再好，那是昭国的，让我们做昭国的奴隶，那不能够！就是死，我也绝不会臣服于昭国人！”

　　陈怀英泄气：“到底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双眼？你睁眼看看，桓国马上就要自取灭亡了！”

　　俞希冀气道：“我也想问问到底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双眼，使你眼盲心盲！是你那个所谓的主君吗？就是那个你舍命也要护着的人？桓国就算灭亡，我们血性桓国男儿的膝盖也不会向昭人弯曲！”

　　陈怀英亦高声道：“我臣服的不是昭国人，我信服的是他的思想，他的理想！我没有忘记桓国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们会解救百姓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这些是你那桓国皇帝做不到的！”

　　俞希冀懒怠与他理论这些，转而道：“为了理想，你就可以变成一个背信弃义、对朋友心怀叵测的小人？你还要继续拿我威胁辰安？我告诉你，就算死，我也绝不会叫你得逞！”

　　陈怀英眼中似有隐痛：“小俞，你知道的，我本意并非如此，今夜这般对你实属意外，我也是迫不得已……”

　　俞希冀静静地看着他，直到陈怀英闭上了嘴。

　　“你们现在安全了，你可以放我走了吗？”

　　陈怀英站起身来，不忍再看俞希冀一眼：“明天，我送你。”

　　风雪如怒，山野寂静。
　　陈怀英独自一人拾级而上，看见前面的屋舍里忽然亮起了灯光，他的嘴角不自禁地弯了弯。

　　“惊扰到殿下，是怀英之过。”
　　丹骊由侍从扶起，正拥裘而待：“你怎么这时候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怀英淡然道：“殿下无需忧心，些许小事，怀英自会处理妥当。”

　　“过来。”丹骊对他招招手，握住他冰块一般的双手，皱眉道，“你如此为我尽心竭力，叫我如何才能还你万一？”

　　陈怀英舒然一笑：“殿下给我一个太平天下，便是怀英得偿所愿，区区风雪又有何惧？”

　　丹骊感动异常，坚定道：“卿之所想，亦我夙愿！此生定不辜负卿之盛情！”

　　陈怀英站起身来，略一沉吟却道：“我那个横冲直撞的旧友回来了，且不知他会闹出什么风波。此地恐多有不便，殿下还是即刻启程去繁阳城吧，此间事了，我再去寻殿下！”

　　丹骊却是一惊：“那个拿箭指着你的人？我不走，要走我们一起走。”

　　陈怀英示意下人准备，俯身下去亲自替他穿上皮靴，将人裹得严实。

　　“殿下放心，我不会有事。殿下不在这里，我方不会分心。”

　　陈怀英一旦下定决心，便是雷厉风行地执行。
　　只消片刻，出行事宜已经准备妥当，陈怀英亲自将人送出要塞，看见车马走远了方才安心返回。

　　风雪越来越急，陈怀英满腔热血一点也不觉得冷。他亲自检查了一遍长垣要塞的各处守卫，直到黎明时分方才感觉到困倦。

　　不过，陈怀英没有睡太久，便被要塞中的动静吵醒。

　　惊坐起来，陈怀英看见窗外方是曙色十分。

　　“陈先生！陈先生！不好了，张大人被他们挟持了……”

　　“什么？”陈怀英简直不敢置信，“长垣要塞被他们攻破了？怎么可能！”
　　——上次要塞被傅辰安带人攻破，那是毫无防备，且要塞各处年久失修。有了上次的教训，陈怀英重回要塞的第一件事便是加固防御，傅辰安便是带再多人马也绝无可能片刻攻破！

　　“小人不知！他们以张大人为人质，快要杀出去了！”

　　“快！截住他们！”那人领命，陈怀英亦执剑而出。

　　来到院外，沿路都是倒地不起的护卫，遍地血染。
　　他们到底来了多少人？难道真的又要失去长垣要塞一次吗？

　　陈怀英心惊不已，待看到前面对峙的似乎只有二三十人时，更是难以置信。

　　前面是要塞的第二重防护，冲出去便是大门。
　　傅辰安身着黑甲，手中长刀直抵张安脖颈。

　　张安是被傅辰安从床上抓起来的，他现下身上只有单薄的中衣，可他的额头却在冒冷汗。
　　“你们快、快放下兵刃！快放下！”
　　此处守卫多半是张安的人手，若非如此，傅辰安他们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能杀至此处。

　　傅辰安挟持着张安继续往大门口后退，张安麾下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站住！”陈怀英身侧皆是昭国卫兵，他一声令下，那些卫兵便齐齐将刀锋指向傅辰安。

　　傅辰安没有止步。忽地，他拖着张安迅速后退，眸光一闪反手一刀，一个近前的昭国卫兵便血溅当场。

　　陈怀英眼中似有隐痛：“辰安，你不要逼我。你们逃不出去的，收手吧！”

　　“凭你也想困住我？”寒光一闪，又是一个卫兵殒命。

　　陈怀英看了一眼狼狈已极的张安，又看了看场中他的旧部，终于妥协：“你放开他，我放你走，就当是还你那日之情。”

　　张安亦立刻哀求道：“你、你放了我，我保证不追击……”

　　傅辰安目光冰冷，反手一刀背拍在张安身上，看他的目光就像看一个死人。

　　陈怀英沉声道：“你放了他，我放了小俞。”

　　傅辰安的眼睛如刀子一般扫过去：“陈怀英，同样的戏码你以为你还能玩两次吗？”

　　陈怀英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果然，在他身后的队伍中找到了俞希冀。

　　仰望苍天，陈怀英决然下令：“放箭！”

　　傅辰安带来的皆是精锐，一见情况不妙，便立刻变换队形，守望相助，一边抵挡箭雨一边继续撤退。

　　张安脖子上的刀终于没有了，可是现在的情形比被刀逼着要害还要可怕：“姓陈的！你这是要杀我？！快住手！住手！”

　　张安被被傅辰安带着逃离，若非傅辰安的刀每次都到得很及时，张安知道自己恐怕早变成了刺猬。

　　“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这帮昭狗有什么信义！还不救我！”张安对着外围的部下喝道，“我若死了，这帮昭狗也不会放过你们！”

　　绝望之中的张安继续嘶吼道：“他们只有区区几百人！杀了他们，这里还是我们的地盘！”

　　张安的部下不能眼睁睁见自家老大死于乱箭之下，他们行动了。

　　陈怀英见情势逆转，震怒不已：“愚蠢！你落到他的手里，还有活命的机会吗？你若是个聪明的，便死在此地，还能留个全尸！”

　　张安一颤，随即又疯狂怒吼：“杀了他！杀了这帮昭狗！”

　　陈怀英嫌恶道：“张安已是死人，周林、徐迪听令！你二人谁杀死张安，张安在我这里的一切便是谁的！”

　　方才还拼死要搭救自己的两个心腹立刻犹疑起来，张安此时心中恨毒了陈怀英！
　　悔不该当初，轻信小人！
　　现在，张安只盼着能随傅辰安逃出去。

　　很快便到关门口，沈小鱼他们已打开大门。
　　傅辰安将张安扔给俞希冀：“你们先走！看着他，不许死了！”

　　关门外早已备好快马，俞希冀带着张安迅速逃离。

　　傅辰安与杜焺等八人断后。

　　张安被活着带出关，原本拼死相搏的周、徐二人顿时泄气，追随他们的下属自然也跟着住手。
　　一场混乱，在这一瞬间就注定了结局。

　　陈怀英独立在关楼上，看见一身浴血的傅辰安渐行渐远，没有下令追击。

　　“傅辰安！你宁愿与这帮绿林草莽为伍，也不肯信我吗？”
　　“桓国没有希望！你的理想、你的志向，绝无可能实现！”
　　“你们做不到的！傅辰安，你给我看着！你们做不成的事，我定能做成！”

　　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人回首。
　　陈怀英的嘶吼被风雪裁断，又随风雪消散在山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