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56、第五十六章

　　冬月二十四，奇台县令郑先与县丞宋鸿声都来到了冷泉庄。
　　所有人都被聚集在庄内秋晒的空地里，寒风中那些老弱妇孺瑟缩成一团，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而距离冷泉庄十余里之外的雄关寨，已经被围困三日。
　　雄关寨地势险要，吴小乙据守关口本是万无一失。但现在，他却心急如焚。

　　“雄关寨的人听着！你们的家人已经招认，若现在受降还能与亲人团聚……”
　　听到寨子下面劝降的声音，吴小乙气得一掌拍断了栏杆。

　　“我们的人还是没能出去？”吴小乙冷着脸问心腹。
　　那人身上有血迹，已是瑟瑟发抖：“回禀二当家，都、都死了……”

　　又一节栏杆碎了。
　　吴小乙现在十分后悔：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去招惹藏月城呢？

　　近几个月，吴小乙的日子很不好过，接连有三个分寨被连窝端了。
　　虽说他们熟悉地形逃得快，但少了重要据点还是麻烦。如今，更是被藏月城的人堵在了老巢里。

　　若是要干一场硬仗，吴小乙觉得自己也是不怕的，但这些人居然玩阴的！
　　三日前，他们人一到便用一种厉害的火炮连轰寨中两座望楼，然后就开始了白天黑夜不间断的劝降。

　　昨日吴小乙排亲信从小道下去探查情况，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炸得当场殒命。
　　——那些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在寨子下面埋满了炸药，人踩上去就能触发！

　　吴小乙不死心，连试了三条路都走不下去——那些人仿佛对这雄关寨了如指掌。

　　“二当家，不好了！您快看下面……”一个小山贼跌跌撞撞地跑上来。

　　吴小乙奔到寨前一看，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寨子下面，站着不少冷泉庄的老弱妇孺，他们正在一声声呼唤着寨中亲人的名字！

　　没过多少时候，便有那胆小害怕的走下了寨子，按照他们留好的路标走向自家亲人。
　　雄关寨外正在进行一场人心考验，而殷长离却无心观看结果。

　　他与林寒洲一道，正在查看先前埋在寨子外面的炸药。

　　“如何？又一个引不爆的？这都多少个了。”殷长离看着纸上的记录，心中有些失望。

　　林寒洲却很高兴：“半数都没问题，我们第一次做，你还想怎样？”

　　殷长离想要走近，却被林寒洲喝住：“别过来！你后退，再站远些，我们马上就清理完了！”

　　“是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还是太潮湿了？”殷长离想不出缘由，“还是你用量计算有误？”

　　林寒洲没好气道：“你懂什么！这鬼主意还不是你出的，我们以前又没试过！”

　　“也对，是我太心急。”殷长离叹了口气。

　　林寒洲很兴奋，一听他这话就来劲了：“小美人儿，快说！你又憋着什么坏主意？”

　　“没大没小。”殷长离素来懒得与他计较，便道，“寒洲，这东西若要做得万无一失，你看还需多少时日？”

　　林寒洲瘪瘪嘴：“就知道使唤我，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不跟来了！”

　　殷长离打量着雄关寨的地势，又问：“你说若在天门关外要紧处布上这个，得多少才够？”

　　“天门关？定国人要打来了？”林寒洲吃了一惊。

　　殷长离道：“有备无患嘛。不过这种被动触发的还是不够好，这东西能不能想办法便成我们主动引发的？”

　　林寒洲给他了个大白眼：“你说的和我们平日用的火乍药有什么区别！能不能提点有技术含量的要求！”

　　殷长离也笑了：“我怎么一时忘了这个。明年开春了你随我去天门关看看，你去过天门关没有？”

　　林寒洲恶声恶气道：“自从被你这个没良心的骗进了藏月城，我这还是头一次出门！”

　　“五师兄管你这么严？”殷长离想到藏月城，心中一片暖融融的，顿时想起了许多可以玩乐的事：“好，这次回去我带你各处走走。春天的时候可以去药王谷看花，秋天就去醒泉喝酒，正好可以看看天门关的满山红叶……”

　　“真的？那你去跟我师父说！”林寒洲一下就兴奋起来，不过马上又蔫儿了，“你就说得好听！就算师父同意，你也没这闲工夫！”

　　殷长离笑道：“从河源回去，我就再无要紧的事，自该好好歇一歇。”

　　“这话很是！小七，你早这么想就对了。”不知何时，柯玄来了。
　　“三师兄，我们明日就启程回藏月城！”
　　柯玄笑盈盈地看着他：“这里的事不管了？”

　　“不管了！后面是乔之安、郑先他们该操心的事！”

　　“好。”柯玄笑得很是欣慰，“不过明日不成，再等三日，我们准能启程，再不回去可就晚了。”

　　殷长离好奇道：“什么晚了？”

　　柯玄摇头失笑：“你不记得？六月间在天门关我的话你都忘了？——你的生辰啊！”

　　刹那间，殷长离记起来夏天在天门关，他与三师兄站在关楼上时的对话。

　　“三师兄，我想吃四师姐做的羊肉了。”

　　“没问题，潇潇听到这话肯定高兴。”

　　遥望着西边那看不见的家园，殷长离没有料到他的生辰竟无法回到藏月城。

　　冬月二十七，云阳大乱的消息传到河源城的时候，殷长离正在作画。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些！”殷长离执笔僵立在案前，简直不敢置信。

　　高微道：“往来行商们传来的消息，却不知具体如何。”

　　“云阳大乱？怎么会……”殷长离想起十几天前路过云阳城的情景，实在不敢相信这么快就生了变乱。

　　“你这是怎么了？啊，画毁了！”高微实在想不出云阳城有什么值得紧张的，见他手中的墨笔跌落在画纸上，惋惜不已。

　　殷长离有些愣怔：“我才调集了一大批货物去云阳城……这可如何是好……”

　　高微一愣，随即又宽慰道：“不过是一批货物，便是丢了也不打紧，这一年多世道乱，我们楼中丢了货物又不是头一次。”

　　殷长离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像是决定了什么，径自往屋外走去。

　　“你去哪里？衣裳——”高微见他只穿了单衫就往外跑，便抱着外衣追了出去。

　　殷长离没有走远，三师兄柯玄的屋子离他很近，一路狂奔很快便到了屋外，可这时候殷长离却犹豫了。

　　高微将外衣给他披上，又看了他一眼，方道：“你进去吧，三先生在里面。”

　　殷长离没有再犹豫，推门进去。

　　进门之后，殷长离不等看见柯玄便道：“师兄，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我想去云阳城。”

　　“坐。”柯玄正卧在榻上看书，似乎看得入迷，好一会儿方才将目光从书本上挪开，分给他一个眼神。

　　殷长离在一旁坐下，心中有巨浪在翻腾，一时想着藏月城的事，一时又都是云阳城的事。

　　良久，柯玄方搁下书卷：“你方才说什么？”

　　殷长离猛然一惊，直愣愣望着他：“师兄，我想去云阳城。”

　　柯玄也定定地望着他：“我们明日便要动身回藏月城，你这时候去云阳城做什么？”

　　殷长离心中早有腹稿：“前些日子我才调集了一大批货物去云阳，不知云阳情况如何，我不放心。再有，我们还有那么多人在云阳，总要人去接应……”

　　柯玄淡淡一笑：“真的只是这些？那我随便找个人去一趟吧，你何苦奔波。”

　　殷长离所有的冲动到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他的脸上一时是忧心，一时又像是困惑，到末了，所有的情绪都逐渐归于平静，然后缓缓垂首，闷声应承：“嗯。”

　　柯玄倒是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抚掌笑道：“还从未见你这样着急过。你要去就去吧，多带点人手，注意安全。”

　　“师兄！”殷长离猛然抬起头来，满是惊喜的表情只保留了一瞬，转而又被惶恐与犹疑代替：“师兄，你不生气？你不问了？”

　　柯玄柔声道：“你与那云阳城有缘，想去就去吧，难得见你紧张一回。”

　　殷长离心中满是歉意：“师兄，对不起，我、我……”

　　“小七，你又没做错什么，不必心怀愧疚，更不必道歉。”柯玄柔和地看着他，“你还记得我家中的小弟吗？比你要年长两岁，那叫一个淘气。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受了委屈就要到长辈跟前去撒娇——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小七，你这样过得太辛苦了，什么事你总是先替别人考虑，做点事就先要思量于藏月城是否有益，师父、师兄们是否会责怪你。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自己真的想怎么做？”

　　殷长离既惶恐又疑惑，又有一点点委屈：“我、我是真心想为城中好，我也是真心——”

　　“小七，师兄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柯玄打断了他的话，“只是你除了藏月城、除了我们，便没有旁的在意的人或事了吗？有句话师兄早就想说了，你既然入了云海楼，是我们的小师弟，我们自然信你、爱你，希望你洒脱恣意过得开心——藏月城、云海楼不是你的负担，也不是你的桎梏。”

　　“师兄——”殷长离感动得几乎掉下泪来，他哑着嗓子道，“师兄，我也羡慕很多人，羡慕他们可以毫无负担地享受、甚至挥霍亲人朋友的爱。可是我做不到，也许是我以前得到的太少太少，进入云海楼遇到了你们，我一下子得到了很多爱，很幸福，又很不真实。我做这一切都是出自我的真心，我不是想要用自己的行动换得你们更多的爱，我只是想证明自己值得。”

　　柯玄想到他的身世，难免动容：“小七——”

　　殷长离笑了，笑得有一点苦涩：“师兄，藏月城与云海楼从来不是我的负担与桎梏，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家。大概要让师兄失望了，也许我一辈子都学不会、都变不成师兄心中那样恣意洒脱的少年。”

　　柯玄心中难过：“不要这样想，你在师兄心中是最好的。是师兄的不是，惹得你想起旧事难过。”

　　殷长离笑意更盛：“师兄，其实我现在已经很有进步了。在以前，想多吃一口米饭这种小事都不敢说的。”

　　柯玄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嗯，那是进步挺大。”

　　话匣子一打开，殷长离索性将埋藏多年的苦楚一股脑说出来：“以前，很多事都轮不到我自己做主，也没人教我，到后来可以自己做主的时候我真的都不会做主了。我现在都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因为想多吃半碗米饭，挨了一顿打；还有除夕的时候跟着小伙伴出去玩了半天没有在家帮忙，然后回去就被赶到屋子外面去了，那天下好大的雪，还好外面屋后有一个烟囱，可以缩在那里取暖……”

　　柯玄听得难过：“你从来不说这些，久而久之，我们都忘了……”

　　陈年苦水一朝得以倾诉，殷长离心中顿觉又轻松不少：“师兄不必难过，我也很少想起这些往事。其实我还是觉得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师兄师姐都记挂我，每年都给我过生辰，但这次恐怕要辜负大家的心意了。以前，从来没有人记得我的生辰。”

　　“你去吧，若赶不回来，以后我们给你补上。”
　　柯玄从来不知道，一个寻常的小小生辰，在小师弟心中竟是这般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