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32、第三十二章

　　六月初十，已是云阳城封城且被围攻的第十五天。
　　殷长离他们出不了城，被困在云通客栈里一筹莫展。

　　午后又下起雨来，夏日如注的暴雨很快就叫院子里积了水，院中那颗不甚粗壮的石榴树也被风雨吹打得东倒西歪。

　　“小七，快点，等你半天了还没想好？”
　　殷长离望着门外的风雨出神，与柯玄对阵下棋却久久不落子，柯玄忍不住催促。

　　殷长离端详棋局，却发觉自己已无处落子，无奈道：“师兄太欺负人了，我不下了。”

　　柯玄急了：“哎哎哎，哪有你这样的？每次下不赢就耍赖！”

　　“师兄饶了我吧，回回被你杀得片甲不留，很没面子的……我抱怨过吗？说真的，我都对下棋有阴影了。”殷长离当真搁下棋子，不准备继续了。

　　柯玄也不是真要和他切磋棋艺，不过已经在云通客栈困了半个月，实在是无聊，便也弃了棋局。
　　“你说说你，做旁的事那样聪慧，一点就透，怎么轮到下棋就多少年了还是个臭棋篓子？”

　　殷长离也不生气，却说起了旁的：“师兄，您说这昭国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兵临城下十几天了，隔三差五装装样子打一打，也不说猛攻，也不见退兵，也没有派使者商谈，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柯玄道：“谁知道呢？左右不过是磋磨桓国一番，好多讨些便宜。”

　　殷长离道：“前几天听老掌柜议论，城中只有五千驻军，这如何能守得住？”

　　柯玄道：“且看桓国可否派出援兵吧！云阳乃桓国北边最后一道屏障，他们总不至于轻易就拱手送人。”

　　“看这半个月的部署调度，云阳郡守倒是恪尽职守的，只希望桓国的援兵快点到来，尚可一救，不然——”殷长离话未说完，他知道云阳城确乎危若累卵。

　　柯玄宽慰道：“你别担心，纵然我们陷在云阳城里，纵然这云阳城破了，我们这么多人手想要保住性命冲杀出去也是很容易的事。”

　　“那些货物怎么办？其余的财货我不心疼，可我舍不得……”殷长离他们此行财货颇丰马匹也足，他与柯玄两处好手共有二百余人，再加上云通客栈的人手，要想趁兵乱逃出去不是难事，但那些精铁实在难得。

　　柯玄却是一笑：“天意难料难违，我们想再多也是无益。总不能为了这些死物丢了性命吧！”

　　殷长离也不再纠结：“也是，便是昭国要占了这云阳城，也不会轻易动我们的地盘。实在不好了，我们守在这里也不怕。”

　　“两位公子，不好了！昭人开始攻城了！”
　　云通客栈的老掌柜惊慌失色地跑进来，打断了二人的闲谈。

　　两人都是一惊。
　　殷长离道：“您老莫慌，外面到底如何了？北门失守了？”

　　老掌柜稍镇定道：“应该还没有！半个时辰前昭国开始猛攻，我们在南边故而知道消息晚一些。”

　　殷长离吩咐道：“别怕！云阳城池坚固，总不至于这么快就失守！我们要防着城内先乱了，恐有宵小惊扰我们云通客栈。您老地头熟，一定要加派人手做好防卫。”

　　“是。公子放心，客栈中米粮充足，闭门自守不是问题。”那老掌柜的看看他二人又道，“暗室我也命人备好，一有不测还请二位公子前去避难。”

　　柯玄道：“还不着急说这个，您老先去把那些年轻后生敲打一番，他们没见过这等阵仗，莫要自家人先乱了阵脚。”

　　殷长离没想到自己竟会亲历一场兵荒马乱。
　　整整一天，大家伙都悬着心，到了傍晚令人去打听，说昭国人已鸣金收兵了。料想云阳城这一日总算守住了，众人这才暂松了一口气。

　　天还未黑，忽然有人来拍门，却是一队云阳城的守军。

　　老掌柜出去片刻，便回来请他二人出去做主。

　　带队的是一个年轻校尉，他先拱手行礼：“听闻你们这里存了不少石料木料，不知可否借与我们去加固城防？”

　　殷长离与柯玄对视一眼，便道：“好，请将军稍待，我们去清点出来。”

　　那校尉不料他们如此好说话，又道：“我们人手不足，不知能否请贵店出借车马，帮我们运至北门？”

　　殷长离见这些人面容疲惫，便道：“好。清点尚需一些功夫，将军不如进来吃盏茶？”

　　那校尉一笑：“不了，烦请贵店伙计带个路，我们一道去装车搬运，早些回去还要连夜加固城防。”

　　殷长离自不愿他们进到库房，便道：“将军守城辛苦，且进来休息片刻，这等小事还是我们来效劳吧。”

　　那校尉带着人进入前厅，一队八人皆是年轻面孔，虽无战场厮杀的惨状，但个个皆是疲惫不堪。不一会儿，殷长离派人去做的汤面送上来了，那校尉道了谢也不推辞，一群人端着大碗吃面，连汤汁都喝个干净。

　　这边汤面吃完，那边三大车的砖石木料皆已装车完备。
　　殷长离与柯玄商议，决定自己带人亲自送去，顺便看看情形如何。

　　柯玄嘱咐再三，又指派了四人护卫，才许他去。

　　那校尉见这家店并不藏私，扎扎实实装了三大车东西，心中已有好感，待殷长离也亲近了些。
　　他笑道：“你们真是豪爽，我们说借，你们都不问问何时归还的吗？”

　　殷长离叹息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我姓李，叫李防。”年轻人眼睛一亮，又道，“我来时他们都不看好，说云通客栈住的并非我们桓国人，肯定不愿相助！你放心，我一定如实汇报给大人，日后朝廷肯定会给予嘉奖，所借之物也定会如数归还，定不会叫你们白出力！”

　　殷长离并不在意：“这些倒不打紧，敢问李将军，城中可还能坚守多少时日？”

　　李防自信道：“我们早就防备着昭国人，大人说了，只要我们死守不出，再撑一个月都不在话下。”

　　殷长离问道：“不知守城的是哪位大人？可是郡守傅大人？”

　　“除了傅大人，那些人哪有守城的本事？”李防语气有些愤懑。

　　殷长离想起远在藏月城的傅辰安，心道若他在这里，只怕早就出去与昭国人拼命了吧！

　　闲话间已经穿过死寂的街市，来到了北门左近的瓮城。

　　殷长离带了十余人，此时便与那些士兵一道卸载石料木料。殷长离抬眼望去，只见这座瓮城城墙毁坏严重，有一处竟然塌了一丈多，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挡住敌人攻击的。

　　再去看城墙下，到处卧着疲惫不已的士兵，有些人身上还挂着伤，可以料想今日攻城之惨烈。

　　陆陆续续也有别处送来的修墙石料，李防与其他军士面露喜色，脚下轻快地去修葺城墙，再也无暇他顾。

　　回程的时候，殷长离走的很慢。
　　高微打着灯笼走在他身旁，时不时提醒他小心脚下。

　　云阳城算不得繁华，但殷长离不禁想起上次来时所见，晚上城中商铺酒肆何其热闹，如今一条条街道皆是关门闭户，除了偶然碰到的军士，亦或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街上再无旁人。

　　云阳城真如李防所说，还可坚守一个月吗？
　　可一个月之后呢？

　　城破之日，豪族富户或许尚有保存的机会，可城中那么多的寻常百姓又当如何？

　　殷长离厌恶战争，厌恶动荡。
　　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消弭这一场灾祸。

　　忽然，寂静的街道上传来隐隐的丝竹之声。
　　殷长离停下脚步，凝神寻去，声音却是从一户大宅院里飘出来的。

　　他走近院墙，这回听得更真切了，院中似乎在演绎桓国的戏文：

　　一封书意悬悬，万里路恨绵绵。
　　东下昆池，西出阳关，但得他平安……
　　肝肠断，盼归年。

　　这戏文缠绵悱恻，清音宛转，令人闻之陶醉，若是在歌楼酒肆中演绎，定能叫人拍手称绝。
　　可是，这是云阳城，白日里还是战火连天的云阳城啊！

　　高微气道：“这些贵人真会作乐！城都快破了，还有闲情听这《梦江亭》！”

　　殷长离这才想起来，前年自昭国返回，在繁阳城自家的客栈里听过这段戏文。

　　那时候阿戎说，唱戏文的应当是桓国送往昭国的伶人。

　　“哎，我只当城中军民一心齐抗敌寇，却原来是这般景象。”
　　殷长离长叹一声，顿时觉得李防方才所说的话断不可信。

　　高微愤愤不已：“前方战事惨烈，这些贵人们不思守城，竟还顾着自己歌舞享乐，我看桓国真是气数将尽！”

　　“是啊，那是那些将士们用血肉之躯筑起来的城防啊。”殷长离不忍再听，转身离去。

　　“桓国百姓怎么这么倒霉！怎么就遇上了这样一群蠹虫！”
　　高微知道，能住这种府邸，且敢在此时如此张扬的，定是云阳豪族，说不定家中更是累代簪缨、身居高位。

　　“所以说朽木也是自己内部先坏掉了。”殷长离却想起了别的，他问道：“阿微，你说今日若被围攻的是藏月城，我们城中可会有这等、这等败类？”

　　“绝不会！”高微斩钉截铁道，“我们城中没有这样的人！”

　　殷长离不置可否：“藏月城是太平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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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梦江亭》唱词是瞎诌的，上一次出现是在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