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23、第二十三章

　　今年的秋天来得特别快，前些日子白日里还很燥热，忽的一场秋雨，藏月城就彻底换了物候。草木还未凋敝，但各色时令菊花已开始给城中换上秋装，伴着凉风，颇有两分秋韵。

　　八月初一，殷长离陪着师父井弗图出了藏月城——老人家要去牛首山访友，点了小徒弟相陪。

　　秋光甚好，车内很是平稳，殷长离正等着小火炉上的水煮沸。

　　水已二沸，殷长离打开茶屉：“师父，天心问可以吗？”

　　景弗图略一犹疑：“好啊。”

　　天心问是去年焙制的，茶已储存一段时间，如今秋高气爽，正是饮用的上好时机。

　　茶壶被沸水烫过，余温尚在，很快就激发出了干茶的香味。摇香毕，殷长离如一个资深老茶客一般深嗅，这才注入沸水，冲出琥珀色茶汤。

　　第一杯茶俸与师长，景弗图轻呷一口，又细细品味，感受到十分饱满厚重的茶气，顿觉浑身通泰。

　　景弗图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学我老头子喜欢天心问？”

　　殷长离回味道：“它味道好，浓烈、强劲又余韵悠长。”

　　景弗图摇头：“有时候为师觉得你简直不是个年轻人。罢了，这次是随我去玩，可得有点年轻人的样子。”

　　殷长离道：“您老不是要我随二师兄巡查天门关吗？”

　　景弗图道：“若我不说有正事，你肯轻易脱身出来？小七，你这般年纪正是意气风发、恣意快活的时候，别一天到晚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看着，今年秋收不要你插手一样做得好好的。”

　　殷长离感动不已：“我知道，我也想为城中出一份力。”

　　景弗图笑道：“所以啊，这次醒泉试酒，你可得给为师长脸。”

　　殷长离微一瑟缩闷闷道：“您还是指望二师兄吧。”

　　“对了，姚老头那寡居的闺女你可还记得？你二师兄会喜欢那样的女子吗？”景弗图还不忘给徒弟做媒。

　　殷长离差点呛住：“师父，姚大娘子也太泼辣了吧？去年十个男子都没喝倒她……”

　　“早知道去年就该叫上老二，说不定早就喝喜酒了！”景弗图懊悔。

　　藏月城至寒亭有驰道，大半日工夫便到了。暂歇一日，第二天又闲散行了半日，方到天门关。沿着天门关藏月城所筑的城防线，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的山路方才到醒泉庄。

　　醒泉庄是藏月城北地最大的酒庄，这里家家户户都酿酒，一进庄子就能闻到浓烈的酒香。

　　醒泉之酒天下闻名，每到秋季便有不少人慕名前来尝今年的新酒。

　　姚庄主与景弗图乃是多年旧友，老友踏访，自当好酒款待。

　　今年的新酒出酒日是中秋后，新酒尝不得，姚庄主便把历年的珍藏拿出来招待老友。殷长离陪侍师父身侧，免不了被姚家子弟劝酒。殷长离也曾自诩酒量不错，可这醒泉之酒实在是后劲太大，他上过一次当之后再不敢贪杯。

　　他自己克制，景弗图却频频让他试以前未曾尝过的好酒，晚宴正到酣畅处，殷长离就彻底醉了。

　　景弗图又顺手给徒儿斟上好酒。
　　殷长离乖巧无比地饮下，扬着那张精致白皙的青春面孔，漆黑如墨的眼睛天真无邪地望着景弗图傻笑——他老人家这才察觉不对。

　　阿戎服侍殷长离去醒酒，景弗图心中却为小徒弟发愁：这孩子也太乖了，醉酒了都不知道闹腾。

　　第二日午后，殷长离睡足了醒来，却是大吃一惊：怎么在马车上？

　　看见一旁的萧北洛，殷长离且惊且喜：“你怎么在这里？我怎么在车上？”

　　“你终于醒了？”萧北洛瞪着好友，“先前的事你又忘了？我们在这附近秋猎，听说你在醒泉庄，我一大早就来寻你！你倒好，死睡了这一路！”

　　掀开帘子见果然已是天门关外，殷长离急道：“我是陪师父来的，你快放我回去！”

　　萧北洛没好气道：“知道你孝顺！我能把你带出来自然是老楼主应允的，方才你自己不是也点头答应的吗？难不成那会儿你还在醉着？”

　　“哪有的事？”殷长离错愕，脑袋木木的想了好一会儿，完全没印象。既已出来，他也不再纠结：“打猎？和谁一道？”

　　萧北洛兴奋道：“你不知道？昭国的两位王子来了，想求娶我们定国的公主。”

　　殷长离心中疑虑：“昭国要与定国联姻修好？”

　　萧北洛道：“正是！现下王子公主们的行辕就在前面，我们人多热闹，这才邀你一道来玩。”

　　殷长离已经看见了前面山谷中的营帐，心中还在想着事情。

　　“北洛，昭国突然与定国示好、结盟，莫不是想对桓国有所动作？”

　　萧北洛一愣：“嗨，又不是对付我们，管那么多干什么？”

　　“也是。”殷长离不再多言。

　　说话间已经到了驻地。
　　下车时殷长离算是彻底清醒，阿戎已候着了，不过他身后却跟着傅辰安与韦平。

　　阿戎解释道：“百里先生说狩猎凶险，派他们来护卫公子。”

　　殷长离想嘱咐两句，但萧北洛在旁，他也不好多说，只深深看了傅辰安一眼。

　　用过饭，有人来报在西山头发现了老虎，诸位贵人都来了兴致，带着扈从赶着猎犬进了山。

　　天门关外就是定国地界，这里仍属牛首山，山高林密，猎物甚多。

　　殷长离被萧北洛他们一大群人裹挟着，换好猎装也跟着进山。不过他身上无刀无箭，可比不得萧北洛装备齐全。

　　饶是萧北洛熟知他脾性，还是忍不住打趣道：“长离，你这样像话吗？你看看前面，两国王子且不论，就我们定国的三位公主，人家身上都带了弓箭！”

　　殷长离不以为意：“议亲的是哪位公主？昭国那两位王子倒是器宇轩昂。”

　　萧北洛道：“年长的是图安王，听说他在昭国王帐之下战功赫赫，不过他已有正妃。此次与我们定国议亲的是图他王，年方十九，也是昭国闻名的勇士。”

　　殷长离笑道：“你们陛下肯出三位公主任他随便挑？”

　　萧北洛道：“这倒也不是。这次随行的世家子弟也不少，三位公主均是待嫁之年，故有此安排。”

　　殷长离奇道：“落在后面那位公主看着早过花信，她还未选定驸马？”

　　萧北洛靠近他小声道：“那是固安公主。她母妃不受宠，宫中皇子公主甚多，她又无出众之处，据说还十分冷傲孤僻，故而婚事一直被耽误到现在。”

　　那位固安公主确实如此，姿容比起她两位妹妹实在太过平凡，虽与妹妹们一处，却只见前面两位公主嬉笑热闹，她并不搭话。

　　“你可怜她？”萧北洛笑道。

　　殷长离收回目光：“人家是尊贵的公主殿下，哪里需要我可怜？北洛，一会儿你自带人去狩猎，我且看看这满山秋景。”

　　萧北洛道：“行吧，反正是王子们的主场，我也懒得去凑热闹。”

　　一旁的许宗臣却打趣道：“你不是一直念着亲手猎几张好皮子，好送与安华公主吗？”

　　殷长离知晓他与安华公主有婚约在身，便笑道：“如此我可不敢耽误你！快去猎些好的来，不然回去如何与公主交代？”

　　萧北洛耳根有些微红，高声道：“谁要与她啰嗦！”

　　许宗臣笑道：“那是！我们北洛哥怕过谁？只是明年成了婚你就要在公主手底下讨生活啦，那时候也能这般硬气才好！”

　　两人闹成一团，殷长离笑道：“快走吧，小心一会儿好的都被别人抢去！”

　　进到前面的分叉口，布阵的猎师建议分道围堵，两国王子自然是要一争胜负。殷长离他们一行人便跟着定国这边。

　　定国是三王子与六王子相陪，三王子已近而立之年，是本次两国相交的主宾，自是老成持重。六王子孟绍与萧北洛一般正是青春年少，且素喜舞刀弄棒，故而这几天全是孟绍带着人与昭国王子别苗头。

　　孟绍一身耀眼的红色劲装，身下的坐骑正是一匹神骏的黑马，顷刻间他便已调派好人手，一声令下，众人便各自带队奔出去。

　　殷长离带着自己人缀在萧北洛他们身后，见前面的人马气势汹汹地跑远，他也不追，只信马由缰慢悠悠赏着满山秋色。

　　秋光灿烂，山中树叶开始由绿变黄、变红，有些树木落叶早，现在已能看到枝头黄澄澄的小果子——绿了一夏的牛首山此刻仿佛被天神打翻了五色罐，开始变得复杂而美丽。

　　牛首山山峦纵横，不一会儿就已看不到旁人的踪迹。殷长离见前面是一处陡坡，观山势料想上面景致绝佳，索性便弃了马匹，徒步攀爬。

　　行得一刻钟，果然爬上半坡。只见那里奇石林立，虽陡峭险绝，却视野开阔，正好观这大好河山。驻足观览片刻，殷长离又沿着山脊往上攀登。

　　林间都是大树，倒也不至于难行。忽然，殷长离停了下来：前面是一只鹿。这只鹿已成年，身形健美，皮毛光滑油亮，头上的鹿角巨大，粗看分了总有五六枝。这只自由自在的鹿尚未察觉猎人已经窥探它的领地，尤自徜徉林间，寻觅地上的野果吃。

　　傅辰安已将箭搭在弓弦上，却被殷长离阻止：“别杀它！”

　　那只大鹿终于感觉到异常，飞快逃窜，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密林里。

　　走出没多远，忽然听见“嗖嗖”的破空声传来。阿戎他们都是常年习武之人，赶快拽着殷长离躲开。

　　躲过箭矢，阿戎还以为是同行之人，便道：“你们怎么回事？没看到是人吗？”

　　他一出声，又是箭矢袭来！

　　“快走！”殷长离知道事有蹊跷，却不知是谁想要他们的性命。

　　殷长离原想沿着来路快速下山，且不想那些人根本不希望他们逃脱，一直紧追不放。他们只得在林中胡乱逃窜，不一会儿工夫便在山林中迷失了方向，只好往那没有追杀的方位乱窜。

　　殷长离一直在竭力逃命，可体力到底比不上习武之人，不多时便再也难以支撑。

　　暂停喘息的时候，殷长离道：“我们分头走。你们身手好，先去引开追兵，我见机躲藏，定会无事。”

　　阿戎道：“不行！”

　　傅辰安却迅速脱下身上的深蓝色外衣：“把你的外衣脱了，我们换。”

　　阿戎这才想起先前出门时给殷长离穿的是一件大红外衣，赶紧帮他扒下来扔给傅辰安。

　　傅辰安穿上，与韦平对视一眼，便悄然起身，带着殷长离往一处隐蔽的山坳处藏。他替殷长离做好遮蔽，便道：“你别出声，一会儿解决了他们我们再来寻你。”

　　傅辰安正要起身，却被殷长离拽住了胳膊。他神色中满是歉意，叮嘱道：“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