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1、第一章

　　崇德四年腊月初八，天气晴好。前几日连连大雪，乌珠城早已被白雪埋陷。

　　严冬酷寒，乌珠城纵然是昭国王城，街上也少有人行，甚至连那城中的厚厚积雪也无人清扫，一任其且积且融——王公贵族均已到火浴城消寒，待到明年阳春之时积雪自会化作春水，何苦劳心劳力去管它。

　　太阳升得老高，南城门才缓缓打开。守门戍卫灌了一口烈酒，方抖擞精神站好，就见一支商队自城中缓缓行来。

　　那商队十分气派，行在前面的五位均是高头大马，身上都着厚实的皮衣；其后紧跟的是一辆轻便的四轮马车，车子样式古怪，非乌珠城所见，窗幔严实不知车中坐着什么人；再往后则是几十辆大车，均是满载货物；车队前前后后又有约摸二十余骑护卫。

　　年轻的戍卫心道大生意来了，正要上前盘查，却见长官急匆匆奔来，一把掀开他，毕恭毕敬地接过商队头领递上的通关文牒，只粗略一翻便还给了他：“老爷可是要赶往繁阳城？趁着天时好，脚程可要快些，若遇上大风雪可就难行了。”

　　商队领头的乃是一个中年汉子，身上穿着黑色皮衣，一顶厚实的皮帽压得低低的，几乎要遮住眉眼。他收好文牒，将早已备好的钱袋子递上：“多谢！我等定会速行。”

　　戍卫长官接过沉沉的钱袋子，脸上的笑意更为亲切：“老爷这匹马真是神骏，想来定是出自我们岭外的多罗草原！”

　　那头领看了一眼身旁的坐骑，附和道：“多罗草原出好马。”

　　年轻的戍卫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商队，顺着戍卫长的目光看过去，心中十分艳羡：那商队头领手中牵着的骏马通体黑毛，高大健壮，纵然已为人所驯熟，却依然满身傲气。此马便是在乌珠王城中，也是千金不易的好马。

　　再看那依次出城的商队，总有二三十骑，均是这等好马。便是那几十辆大车所用的马，看着矮小不少，但见那等大车两匹马拉着也毫不吃力，就知道那定是脚力不错的良马。

　　商队整肃，不消一刻功夫便都出了城，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了茫茫雪原之上。

　　“看什么呢，还没回魂？”戍卫长一巴掌拍在了年轻戍卫的后脑勺上。

　　“爷爷，那是桓国的商队吗？可真气派。”小戍卫满是好奇地问。

　　“桓国？桓国都快成为我们昭国的了，他们哪有这样的商队！”戍卫长笑得十分得意。

　　小戍卫想了想又道：“那一定是定国的！听说定国人也很富有，且素与我们昭国交好。”

　　戍卫长却不欲多言：“哈哈，天下之大，哪是你这小儿能够揣度的？又有人出城了，还不快去！”

　　乌珠城实在是冷，连太阳照过来都感觉不到多少热气。天寒少人行，戍卫长看着手中那细棉布做的钱袋子，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也不由得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小戍卫，第一次履职就遇到这样的商队，难免格外尽心一些。他尽职尽责地盘查完商队，事后却被长官骂了，末了长官教了他一下：“小子，记住那三重星花木莲旗了吗？那是我昭国的贵客！”

　　此后的几十年，他从一个小小戍卫做到了戍卫长，每隔一两年他总能看到一回那三重星花木莲旗进出乌珠城。他老了，那三重星花木莲旗的威风也越发强劲了，试问这普天下之，又有谁敢一触其威严呢？

　　那支三重星花木莲旗的商队在莽莽雪原上全速行进，纵使二马奔驰，那辆轻便的马车也不十分颠簸，车上之人正靠在软枕上沉沉睡着。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大半面容被散乱的黑发遮住，下颌却又几乎埋进了身上披着的锦裘里，使人不得窥见其容颜，只一双手搭在锦裘外面，手指修长白皙，如珠似玉。

　　突然，那双令人见之难忘的玉手紧紧抓住了锦裘，其用力之大，似乎想要将这锦裘抓破一般。

　　殷长离又做了那个梦。
　　十几年了，那个梦一直纠缠着他，令他眉头紧蹙，如陷泥潭。

　　梦中，大雾弥漫，阴风阵阵。
　　他身陷迷雾之中，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寻找，不论怎样努力却永远都是徒劳。雾气越来越浓，吹来的风越来越冷，他忍不住怒道：“你是谁？你在哪里？”

　　那个黑影似乎出现在他面前，又似乎隔他很远，苍凉的声音令人彻骨寒冷：“守不住——守不住——”

　　又是这句话！殷长离心中怒气更盛，瞪着那黑影吼道：“什么守不住？守不住什么！你给我出来！”

　　雾气浓的仿佛黑夜一般，那个黑影已经融入了黑暗之中，只有他苍凉的声音还在重重激荡：“守不住——守不住——”

　　过了许久，殷长离才从噩梦中醒过来。
　　车内光线昏暗，迷蒙之中殷长离回想起梦中之事，心中仍是止不住的惊悸。
　　积年累月的重复与延展，那个梦越发清晰：有时是藏月城被异军围攻而破，城内战火连天、血流漂橹；有时是亲朋故旧四下离散，但皆难逃一死；又或者一如方才，就连云海楼亦难逃战火，在兵戈之中化为废墟……

　　许久的愣怔之后，眉头渐渐舒展，目光转为清明，殷长离摩挲着腰间那枚星花图案的白玉佩，又一次暗下决心：守不住？纵是天命如此，我也要拼尽全力去守护！

　　不知自己睡过去了多久，殷长离稳定心神后，不禁有几分懊恼。整理仪容，掀开帘子，却见外面不知何时已昏天又暗地，狂风怒雪呼啸而来。

　　这样的天气人畜都难消受，殷长离便向车外问道：“阿戎，行到何处了？”

　　阿戎骑在马上满头都是冰碴子：“公子，还未过青峰岭，这鬼天气不知何时才能赶到玲珑塔。”

　　殷长离从车内出来，站在车上仔细辨认了一番四周景象，便吩咐道：“阿戎，我们来时遇到过一座废弃的村落，就在前面不远。你去问问田叔，今晚能不能在那里暂歇躲躲风雪。”

　　——殷长离也是第一次来昭国，一路均是由常年走昭国的大管事田均打点安排，这荒山野岭中歇不歇得，且要先问问这位老江湖。

　　这场风雪来的突然，虽说他们不惧严寒，但天色越来越暗，抹黑赶路着实不安全，田均便依了殷长离的安排。

　　又行了约有一刻钟，果然隐约能看见那座废弃的村落。商队走近，殷长离见那村落十分破败，零散的十余座房舍均已残损，屋顶只剩下几根烂椽，好在四面的土墙尚算□□，倒能挡一挡风雪。

　　商队众人皆是训练有素，进了村落，有安营扎寨的，有生火造饭的，有安置牲畜的，有清点货物的，零零总总，各司其职，不消多少功夫，殷长离就喝到了热乎的奶茶。

　　赶了一天的路，众人都有些疲累。吃过晚饭，田均安排好守夜的人手，众人便入火堆旁的大帐之中歇息。

　　殷长离不用跟他们挤帐篷，他的马车经过特殊改造，只需将软软的座椅放下来便可当床，他与阿戎便歇在马车上。

　　夜深，风停了。
　　人畜都已安睡，空旷的山野一时间静得可怕，殷长离听了许久柴火燃烧的“哔啵”声，依然无法入睡。

　　翻来覆去良久，他索性起来，穿好衣裳出去。
　　外面的火堆烧得很旺，大管事田均正歇着火守夜。

　　殷长离便道：“田叔，您去歇息吧，我来守夜。”

　　田均见他要在旁边坐下，便顺手铺了块暖和的毡垫：“公子说哪里话，我们这么多人哪能叫你守夜？公子莫不是担心夜里有歹人？这条道我走熟了的，一路上太平得很，再说谁敢劫我们的商队？你且宽心，安心去睡吧。”

　　殷长离道：“这十几日往返都在昭国境内，所过市镇虽比不得桓国繁华富庶，路上却比桓国还要安稳太平。田叔，这又是为何？”

　　田均一愣，想起前事便笑了：“公子这是说哪里话？我们云海楼的招牌走遍四海都是极安稳太平的！”

　　殷长离想起月前之事也是好笑：一月前途经桓国，殷长离听闻一处小镇有前朝建造大师所造的堡垒，因其地不顺路，他便和阿戎两人骑马去访，一去一来两日功夫便可追上商队。哪里知道，回程时半路却遇到了劫匪，亏得阿戎武艺精湛，一番苦斗侥幸逃脱，不然他俩非折在那十余位绿林好汉手中不可。

　　他二人很是狼狈地回去，倒是叫田均等瞧了回热闹：都多少年了，居然还有人敢招惹云海楼？经此一事，殷长离但凡再要离队，便不敢只带着阿戎了。

　　笑过之后，田均却生出别的感慨：“公子可知，此处原是桓国的村落？哎，桓国与昭国分江而治不过二十余年，这里却已荒芜得杳无人迹了。”

　　殷长离也叹道：“桓国势大之时王师可以直逼昭国乌珠城，甚至一度翻越过长岭直捣昭国王庭，却不想匆匆数十年光阴，桓国节节败退，竟被逼的退守芙蓉江以南，江北仅剩云阳一座孤城苦苦支应。”

　　田均想起父亲曾说过的旧事，也是感慨：“若是桓国再能出一位像李沐将军那样的人，定能打得昭国俯首称臣。”

　　殷长离暗道：纵然李沐再世，桓国也没一位像样的君主了，如何能击退昭国？
　　“不管桓国与昭国如何相争，只要不牵涉到我们藏月城就好。”殷长离想起一路见闻，又忍不住叹息道，“哎，惟愿桓、昭两国少生些事端，好叫百姓安稳度日。”

　　田均心中一震，又是慈爱又是敬佩地望着他：“公子仁心，若天下的君王都如你这般想，那四海可真要太平了。”

　　一语毕，两人都摇头失笑，不再言语。

　　雪似乎停了。
　　荒村阒然无声，柴火熊熊燃烧偶尔爆发出来的“哔啵——”声已经是这寂静雪夜最热闹的声响了。

　　忽然，野地里似乎传来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十分迟缓，像是精疲力竭，半天才挪动一下。

　　殷长离与田均警觉，循声四下里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不远处的雪地上依稀有一个黑影，正向着火堆缓缓而来。

　　那是一个人。
　　殷长离举着火把奔过去，照见的是那人满身满脸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