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误惊鸥鹭 ...

  •   我趴在案几旁,央着连翟弹上几曲。听老四说,琴声能缓解压力,开阔心情。弹完了,说不定连翟的心情会好点,届时我再问他发生了何事,这么一来二往的,烦心事不都匀散了吗?

      今夜连翟的琴声却很不同寻常。没有铺垫,只似金刀直入,凛然峥嵘,如同江河奔涌,千马驰骋。他的指尖化作密迩的雨点迅疾划过琴弦,拨出纷沓而至的缕缕音调。

      虽说我没什么音品,这些琴音却唤醒了我的血性。

      想见血,想杀敌,更渴望战场的声声号角。

      霎时,音至最激昂处,没有低缓,没有妥协,弦断了,高亢的余音犹然在耳。

      这是一段决绝的琴曲,以覆灭,以生命,泣血而歌的悲壮之音。

      我呆楞住,我忘记了去安慰,我好似明白了什么,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并且无可挽回。

      “小灵,”连翟抬指抚向那断了的琴弦处,“对不起,我不能……”

      “连翟!你要做什么你不用说,我等你,多久我都等!”我心头莫名恐慌,像是有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将要冲开我和连翟。

      我不想放手,不要放手,对,缠住他,让彼此的血肉掺渗到一起,生生世世,再也无法剥离。

      “连翟,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还记得校场旁的胡杨吗?它活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我会陪着你,直到沙漠中的胡杨全部化为灰烬,我会来到你身边,只要那是有胡杨在的地方,我爱你,爱你不止三千年。”

      蓦地,连翟紧抱住我,我们的心隔得如此之近,近到心跳声都化为二人的喃喃低语,呼吸声,虫鸣声,很轻,很轻。

      那沉重是什么?未知的,将要到来的命运……

      去给贺骥送行后,祖父终于把我放了出来。可终究错过了连翟的求亲,那回被圣上驾崩的恶讯打断了,现今连翟不知为何事困扰,终日沉默寡言,却不将烦心事向我透露半个字。

      夜里摩挲着那日表白后他送给我的玉佩,看着上面雕刻的白鹭,我总会嗤笑自己竟变成了这副为情所困的怨女模样,凡世的恩怨情仇真是比似箭光阴还恐怖的一个东西。

      可笑啊可笑,风水轮流转,以前雪娘等贺骥等得心甘情愿,现在我等连翟等得毫无怨言。谁又能想得到呢?

      我变得患得患失,在校场练兵时走神,安慰伤兵时走神,踢蹴鞠时走神,无处无时不走神。总是浮现出连翟的面颜,挂捞他究竟心情好转了没有,恨不得一个时辰见他十次才算满足。

      老三老四老五成日里长吁短叹,觉得我这个老大很丢他们的脸。我自己也觉得丢脸,可就是戒不掉这个毛病,像是中了连翟的蛊,时而甜蜜,时而苦涩。

      但这毒还没有侵蚀进我的理智,听得见外界的消息,三月里流放幽州的大皇子持传国玉玺和即位诏书登上了皇位,群臣哗然,只服四皇子登位。大皇子放出四皇子下落不明的消息,不知怎么地掌控了各地兵权,正和诸大臣斗得难舍难分。

      撇开那心照不宣的禁令,凡是天家的丁点阴私都会惹得百姓奔走相告,好不乐呵。人人皆觉得即位的大皇子是一匹半途杀进来的黑马,不知用了何种肮脏手段谋得了皇位,毕竟先皇虽未立太子,对四皇子萧翟的偏爱是有目共睹的。

      天家自有天家的烦恼,我这等小喽啰自需苦恼自个的。

      明日就是清明节,我早早将酒窖里的酒给将士们分了个七七八八,现在派了个小队在祖父营帐跟前挖,看有无漏网之鱼。

      祖父每日睡前都要喝一坛小酒砸砸嘴,而清明节那一天里他却能把酒窖搬空,喝得将士们一滴祭祖的酒都不剩。

      自那年祖父喝酒喝吐了胆汁,我可不敢放任祖父管着酒窖的钥匙,又担心他直接闯进来,是以在清明前早发完早清净。

      祖父也是个苦情的人,他说他清明那日想念地下的祖母,睡不着觉就往往喝多了酒。

      我左右捉摸着他只是想找个大饮特饮的时机,思念人哪是他那样的,一天到晚酒水不停,吐了睡睡了吐,长久下去,他那把老骨头很快就要用来填丘壑了。

      我数了数酒坛子数目,十九坛,嗯,应该挖完了,大功告成!

      第二日,士兵斜地里跑过来冲我报告,“陈将军,连老将军又喝吐了!连公子发现连老将军床下摆满了酒坛子!”

      我赶到祖父营帐,啧,大老远都闻到一股子冲鼻酒味。

      祖父躺在他那张大床上,一只脚伸到床下,面上舵红,正卷起手不耐烦地扇风,须髯湿成缕,整个衣袒都浸了酒液染成了深褐色。

      旁边横七竖八倒了几个大酒坛子。

      我咬了咬牙,闭上眼睛,一瞧便明白祖父在搞什么名堂,居然早就把酒搬到了自己床下!
      这个老奸巨猾的老小子,越老越不老实了!

      “祖父!”我凑到他跟前,一脚把他那只耷拉的腿踢上床,冲着他的面皮吼,“早就说了别喝那么多酒!”

      他睁了眼皮子逡了一圈,眼神疲惫,又闭上眼睛。

      他就这样,喝醉了酒,啥都不干,只睡觉。

      “小灵,你去伙房端醒酒汤,”连翟望向我,“我来照顾祖父。”

      我点点头,又瞪了祖父几眼。

      汤有些烫,但我不无恶意地想,干脆直接给祖父灌下去,让他长点教训,成日为了个酒跟我扯皮,亏他还是十万连家军的统帅,先皇亲封的平远侯。若是某日里他为了喝个小酒,不幸醉死了,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正走到营门口,却听见祖父那震若雷鸣的哭声,跟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连家满门抄斩。是我太心软了,当初就不应该同意月儿嫁给那个狗屁皇帝。才几年,他就诛了连家满门呐!”

      “祖父,请您节哀,不要过度伤心了。”

      “节哀,节哀个屁!他他妈杀光了所有人,有屁得个好节哀的!早知道,做皇帝的全是些狼心狗肺畜生不如的东西,老子不该信那个姓萧的!”

      连家早就被抄了?这何时的事我从来都不知道,军中的人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连翟,连翟,连家长孙还好好的站在这儿呢!

      滚滚浪潮呼啸而来,将我的脑海搅了个翻天覆地,末了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哐当’一声,我手里拿着的汤碗落到地上碎了个彻底。

      我咬紧牙关掀开幕帘走了进去,看到翻在地上锤地痛骂的祖父。

      “你给我好好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祖父顿时默不作声。

      我转身直视连翟,他静立在一旁,低垂下眼睫,微有波澜,似是不忍。

      “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啊。我不会冲动的,连家到底怎么了?”

      祖父扶着个案几挣扎了起来,走到我跟前,“阿雁,祖父只盼你出嫁,有一身的本事,做个糊涂却活得开心的傻姑娘。处处自由,事事顺心。”

      他的头发在阳光底下,不知何时已银白似雪。

      “那件事就此揭过,我们再不提它,好不好?”

      我重重地摇头,我不想每年祖父痛的肝肠寸断的时候,我却是不明所以。最后呆在祖父设好的安乐窝中死去,一辈子无忧无虑,却是一辈子浑浑然然。

      那样太自私。

      祖父长叹一声,“阿雁,连翟,跟我来吧。”

      那是一处墓冢群,安静地立在一荒凉的土坡后。

      每块碑都有名有姓,生于何时,卒于同日。沙棘草丛丛而生,快将碑石掩盖。

      我蹲下身子,轻轻一抹,尘灰簌簌,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

      “这是衣冠冢。”祖父立在这一大片碑冢之前,“那年,先皇将我调离长安。在连贵妃的生辰,连家满户聚在一起,想着进宫给贵妃娘娘祝寿。”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准备,谁料到那时先皇突然派出暗卫,一个一个……将连家人杀了干净。”

      我背对祖父,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却清楚祖父苍凉沙哑的声音中裹挟的是恨,那恨就像黄沙滚滚,永无宁日地奔走在这大漠狂风中。

      “我接到部下的消息,赶回长安。尸体早被扔到了乱葬岗,连府只有血,满阶的血,淌到了阶上,还未凝固,还在那里滴滴答答地淌……”

      “你母亲不是跟人私奔了,她早就嫁到了陈家。在那日带你回府省亲,不幸遭此横祸。你藏在了茶柜里躲过了这一劫。”

      “我抱着你去陈家,你父亲害怕,紧闭了大门。我抱着你去皇宫,请缨镇守西北,有生之日再不踏入长安。”

      我握紧了手,愤怒得不可名状,一股子火气从肺腑之间腾地窜了上来。

      对于连家人,除了祖父和连翟我无甚熟稔的,对于我父亲,冷血又耸大不了我不认他就是。我只恨那个埋在土里的先皇,祖父破了连家不牵涉皇位争夺的家规将女儿嫁给他,谁料到竟是一头藏好爪牙的中山狼!

      狗屁个‘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连家自高祖时起家,历经四代君王,之前的皇帝对连家从来都是礼遇厚待,唯独这个先皇自己没甚本事便嫉贤妒能毫无容人之量! 亏得我幼时还崇拜先皇‘一鸣惊人’夺得帝位收复西域。

      “祖父,先皇拿连贵妃和四皇子威胁你,现在连贵妃她去了,四皇子也下落不明,干脆我们反了算了!”我咬牙狠道。

      反了这家子姓萧的,没个好东西!

      祖父却一掌拍向我脊背,力道大得昨夜饭都要被他拍出来了。

      “臭小子,连家没都没几个人了,篡了位谁来当皇帝!”

      我望了一眼正抚摸着一块墓碑神情略显恍惚的连翟,这还用说嘛,不就有个现成的人选。

      我左想右想,觉得这个想法真真是英明无比,连翟处事端方,待民如子,甩那些个只会耍阴谋诡计的王子皇孙不知几重山。

      “我呸,皇家就是个大火窟,好不容易把你捞出来了,还眼巴巴地想钻回去!”祖父用力扯我的耳朵,恨铁不成钢,“不说穷兵之祸,你这是自个找罪受!休想跟皇家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我从祖父虎钳里解救出自己的耳朵,吐了吐舌头。不反就不反,一时半会气极了没考虑到兵者乃凶,祖父何必发那么大的脾气?许是被皇家伤透了心。

      复挪到连翟身边,将头抵在他肩上,蹭了蹭他的面颊,连翟若是想入世,怎可能不与皇家牵连。连翟去哪,我就去哪,我才不管祖父在何处吹胡子瞪眼。

      连翟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之后挂着我这么个大摆件立起身,似乎晃了一下。

      不经意间扫了眼那块连翟一直注视着的墓碑,上面刻的正是连翟的名字。

      连翟肯定觉得祖父也忒不靠谱了,他来寻我们大半年了,祖父还未把人家的衣冠冢拆了。

      祖父真是越老越糊涂,今后定要严加提防祖父偷酒喝了。喝酒既报不了仇也浇不了愁,珍惜身体才是正经,他说过要活到我出嫁看着我子孙满堂的,怎能一味沉浸在过往的痛苦中?像我,娘死了爹不要了都无甚怨天尤人的,好生过好当下的日子不好吗?看来我还需多多开解祖父。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