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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临江独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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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连翟出来寻我,四下里未寻到我的身影,脚步错乱,“小灵!你在这里吗?”声音清冷却掺了些许颤音。
连翟来了吗?我正蹲在芸苔地里埋头不做声,乍听到他的声音,我莫名想哭,更是满脑子‘快跑,跑得远远的’的声音。欲跑,却似黏住了脚般挪不动步子,心中沸反盈天,又似乎空白一片。我从未体会过这般灼热的心情,灼热得快将我蒸干为雾,既烫又缭乱,既惊又欢喜。
不知何时,一轻如鸿羽的物什掠过我的头发,似一片落叶般飘落于我的肩上。而连翟的唤声已停了片刻,我蓦地反应过来是连翟无声无息地到了我跟前。
“雁然,你怎么了?”连翟轻柔地哄着我。
怎么了?因你要睡我,我紧张得不成人形,想着你怎么睡我。我能这般一吐心中块垒吗?
“你闭上眼睛。”
我抬起头时,连翟果真闭上了双眼。他的青衣和墨发因半跪而垂落于地,在盛开的芸苔花海中如同拔地而生的兰芝玉树。嘴角含笑,睫若振羽。
我心中的喧嚣戛然而止,一片静谧安然如狂风后的湖泊。
我抬手描画他的眉眼,一寸一寸的滑落到他的衣领口处光洁白皙如瓷玉的肌肤上。
他浑身僵硬,一手握得很紧,他的睫毛颤抖得更加厉害。
斟酌半响,我终是开口,“你会房中术吗?”
他蓦地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睛,面容升起一股红晕,认真地端视我,过了许久,柔和道,
“需经由高堂和天地见证,再行周公之礼以敦睦夫妇之伦。”
他语声温吞道,“小灵,我们还未曾嫁娶。”
我竟是空欢喜一场!老四说过不是双方有情就可以吗?之前我住到他帐中是他无可奈何。这回他明明都同意了!还纠结什么?
我不甘地将他推倒在地,霎时压倒了一大片开得艳丽的芸苔,我趴在他身上,强压下怨气道,“那为何你答应和我一间房!”
“我……”连翟不知为何又闭上眼睛,“因只余一间。”
在狂风肆掠的刺激后,我好不易鼓足的勇气一概倒伏一片,去质问他?又觉得连翟似乎本该这样。
我无力地从他身上翻躺在一旁,失落地看着碧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良久,我蓦地揪断旁边的一朵芸苔花,轻轻放到他掌心,
仰倒在芸苔花中的我们,在这金色的水波中,是渺茫的小舟,是孤独的星辰,那朵在他掌心静静袅娜的芸苔,是我驶向他时溅落的金色水花,是我燃烧自我时迸射的金色火星。他能感受到吗?一朵花的热情,一朵花的爱意……
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静静却又坚定地说,“如果我不是连翟,小灵,你还会爱慕我吗?”
如果他不是连翟,那会是谁呢?我爱他,又不是爱上他的身份,他到底成日里在纠结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愤懑难平,难道就是这个他才拒绝我?
我重重地掐了下他的手作答。
“送你回玉门,我回到长安去亲自告诉我的父母,”他轻轻笑出声,“我们的婚事。”
我心中一阵咯噔,连翟父亲是祖父的儿子,他会看得上我这个父母双亡的私生子吗?虽说我母亲是他的妹妹,但万一他不认这门亲事怎么办?万一他觉得我不宜家室怎么办?干脆把连翟睡了吧,他是那样一个守礼的人,以后就能永远绑在他身上了!
我正聚精会神地安排着缜密的睡人计划,却不知是这泥土的味道芬芳扑鼻,还是内心柔软满足,我沉沉地睡去。
回到西北营帐后,平时总是笑嘻嘻不正经的祖父头回吼我,浓眉紧皱,混浊的眼睛布满血丝,
“陈雁然,你总算滚回来了!你看看你带累了多少人!贺骥听闻你跑去西南后拖着病体便骑马来追,雪娘也回了龙城去求她那狗屁爹,因为你,寻你的兵士也没过个安生年!”
我自知理亏地跪在地上,低下头惭愧地看着地上的沙石。
连翟却蓦地拂衣下跪,“是孙儿心软,未将雁然及时送回来。”
“你不必替她求情,”祖父一拍桌子,怒视做鹌鹑状的我,“陈雁然,你给老子滚到帐中思过,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
“思过好久?”我抬起头认真道,“我现在就思过好了,我错了。”千万莫要因这思过而耽搁我和连翟的婚事。连翟好不容易提出婚嫁,难道就要因这事付之东流?虽说我私自跑去西南错得是有些不可原谅,但从始至终我做的意义所在都是连翟,谁料到自以为是地折腾一番后还成了我和连翟的绊脚石?
遂我炮语连珠地真心实意道,“我错了,祖父,我真的错了,不要把我关禁闭,求求你,祖父。”
却不曾想祖父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刚才发青的脸色又转为涨红,指了我半天道,“你,你!快滚去关禁闭,一月内别想出来!”
我被强行关到帐篷里,门口还守了两个老实巴交的兵士。虽说我能一拳打趴一个,如此之后恐怕祖父要气得关我半年的禁闭了。
帐篷外正是一派春光明媚万物复苏之景,我却呆在帐篷里对着一堆案卷相看两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整个人无精打采似脱水的萝卜。有时想起我和连翟的婚事,又焦躁得呼吸不顺胸闷气短,扯了袖子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来踱去。
幸得祖父还算是良心未泯,准许连翟日日来我帐中看望。我每日便唯有这个盼头了。
连翟来时会坐在案几旁为我弹琴,不时轻抚我的发丝,温柔耐心又细致地形容外面的风光,雪化了,露出胡杨光秃秃的树干,雪水渗透进地下,萌发出点点绿意,军营旁的湖泊化了,却仍旧漂着几块浮冰。他说他会很快向祖父提亲,我的副将和兵士都在等我出来训练他们,雪娘已经知道了我平安归来的消息,礼物亦送去了。,贺骥……因那次大雪日出来寻我现在寒疾仍未痊愈。
我初听到他要提亲,心中荡漾起伏,霎时从趴在桌上抠木屑像诈尸般跳将起来。复又有些面红耳赤地躲闪连翟清冷又含着笑意的目光,转念一想,略带不放心地握紧了连翟的手。
“连翟,祖父看重你,但亦要使祖父欢欣,他才会痛痛快快地把我交给你。”我谨慎道。实则祖父并非一个古怪严苛之人,抑或许是好不易走到了这地步,我不想再有任何折腾,再有任何挫折了。
“祖父喜欢武艺高强之人,”我偏了偏头,从幼时祖父照顾我的回忆中翻出细节,仔细挑了挑,“祖父喜欢喝酒,他还喜欢赛马,他虽是个不正经的统帅,他却是个耐心细致之人,只是这几年为了锻炼我才将军事托予我。”
幼时祖父刚过不惑之年,军中也没旁的女子,便事必躬亲地照顾我,天气转寒会记得给我置衣,学武伤了虽当时板着脸但会记得送来药,每日夜里都要来看看我是否睡得安稳,我顽劣将他的兵书撕来折成蝴蝶他也不脑,还笑嘻嘻地跟我一起折纸……尽管我失去了双亲,我却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的,只因为祖父给了我全心全意的爱。
连翟郑重地倾听着,每逢我说完一句,他便回复以清风似的一笑,末了我歇了嘱托,直愣愣地望着他清隽的容颜,如被流沙吸住又如迷失在广袤的沙海中。
“你真好看啊,比天空还好看。”我失了神志般缓缓道。
就像最为纯粹的湖泊,就像最为幽静的山谷,就像茫茫江河,兴起清辉,明月初升。
连翟的眼睛像星子般明亮又柔和,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放到我的唇角,冰凉却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