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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斜阳草树 ...


  •   梁朝国祚百年,疆域辽阔。现天子即位以来,特为尤甚,东临东海,西接大月氏,南连发羌,北与匈奴为邻。为了守住刚并入版图的西域,于是乎,十几年前大皇帝遣了我的祖父平远候和十万连家军来镇守方圆千里的漠北。

      我和祖父驻扎在玉门关,生活多有不便,譬如伙房烧个柴火都要央托附近的村寨委人运来,譬如洗个澡也没甚讲究脱了衣物便直勒勒跳到军营旁的湖子里,再譬如购置书卷,针对一个爱书成痴的人而言,就如同置身于离北海万里之遥的一条将渴死的鱼。

      没错,我喜欢看书,偏爱游记话本什么的。严重到如厕时不看点书就浑身不爽利,漠北军营里泰半的书都堆在我营帐里。稍大言不惭点,我是当今一群将军里最有文化的。

      我一介武夫,虽投胎成了个女儿家,到底还是任了将军职,又全无吴下阿蒙的精彩经历,怎生会养出个爱书成痴的性子?

      这还需从十年说起。那时我最爱在军中上窜下跳,吆喝连天,做了不少丢人的事,趁着无人管辖爬到帐篷顶上蹦跳,在一群兵卒洗澡的时候悄悄在隔岸吐口水,就连那颗长在校场旁的胡杨,都免受不了我的祸害,乱七八糟地刻印着我的大作。

      祖父见我好好一个女孩子,在遍地糙汉的军中养出了这副跳脱性子,心下一狠把我捆了送到离玉门关最近的龙城郡守府,当时龙城城主是贺大人,贺大人是被谪到龙城的,他夫人是长安一等一的贵女。祖父便觍着脸请求他们管教好我这个皮猴,不消说成为才貌双全的女子,只求懂点《女诫》《女训》。

      贺大人同他夫人是耿直之人,严格遵守祖父的嘱托半点不懈怠。遂我成日里和既厚且无聊的古训打交道,睁眼闭眼一举一动都仿佛有个无形的框子,将我窒不过气来。

      心情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幼时的我呢,一心情不好,就爱捉弄人。困在城主府里不能上大街作威作福,我也不挑拣,逮住了贺大人的嫡长子贺骥,百般戏耍。

      贺骥是个聪明得讨嫌的神童,一个饱读诗书的小老头,虽得了个‘七岁裁诗走马成’的虚名,但全无他后来跟了我的活泼伶俐。也多亏了当时他那种装了满心眼诗书礼艺的呆头性子,自然不是浸淫江湖多年的我的对手。

      小贺骥爱看书,常抱了一堆比他还高的书靠坐在一亭子内摇头晃脑的诵读。我虽年幼,对于如何让人觉得讨嫌一道上已是钻研颇深了。若见此,我必定假装路过他那个亭子,假装无意蹭倒了他的书山,假装慌乱间摆正那书堆,然后趁其不备顺了一抱书赶紧开溜。

      溜到安全又显眼的位置后,我必定一本一本地掏出,欠揍地那么晃上几晃,再张扬地笑上几声。见贺骥一张白瓷小脸全是目瞪口呆,我便捧了一堆书,心满意得地扬长而去。

      贺骥那时是个一团和气的性子,不仅像云团样软趴趴的让人想掐不放手,被坑了也不晓得提起戒备。短短的半月间,我寄居在贺府的东厢房里便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书卷。

      后来的某个星空晴朗的夜晚,捣蛋累了的我仰倒在床上,眼睛正好对着那堆书,它们在朦胧的月色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我一个挺身从床上蹦了起来,抓了本书复又躺在床上,权做无聊时打牙祭,然后……

      一言以蔽之,那短短的几个在城主府里的月份,我丝毫没有学乖了,反倒是连累我染上了瘾般四处团团搜罗书册。

      不过后来在书里懂了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到没了幼时那副无法无天上房揭瓦的痞性儿,只是又被坑得成日里做梦都想到长安,想见识河山……

      在荒无人烟的西北,这些个梦也忒不切实际了。颓了一阵子后,祖父见我学礼不成,逮了我到校场日日学习武艺,声称要把我教成被围追堵截也来去自如的高高手。

      练了武罢,好歹要有个敌可杀,但自从十年前匈奴那次的进攻被堵回去后,那匈奴单于却忒不给面子了,通市修好了,戍将撤回了,玉门关外一群牛马个个膘肥体胖,一群匈奴人个个胡吃海喝,全无重燃狼烟的意思。

      虽说没个轰天动地的大事件值得拼上一拼,空空地耗了十年的大好年华,从垂髫小姑娘熬成了个黄花大闺女。然则老天爷偏偏喜爱那些有准备的聪明人,譬如我。在这十年里,明面上我是统帅连家军的左将之一,背地里我却是季雁寨的头头。

      季雁寨可不是一般的寨,它不仅有个威风凛凛无可匹敌的大当家,它不仅有七八年的悠久历史,它不仅肩负着莫大使命,它的名字也颇有渊源。起先我欲起个响当当的名号“鹏雁”,无奈贺骥拼死反对,我体谅他丧了父母不跟他见识,遂如了他愿。

      说起贺骥,自从他被我怼去了西南,没见他也有两年了罢,西南多险绝,心里还有点挂叨他。听说他在西南混得挺好的,想必应是不屑回西北重任那个二当家位置。

      就是可怜苦苦相思的雪娘,摊上这么个因缘际遇。

      今日我终于寻到个闲暇时,火急火燎地骑着爱马奔月冲到龙城。

      一路上这漠北看腻了的黄沙枯草,惹得我分外焦灼。几里之外,百里之外,仍是黄土。死寂地躺在毫无遮掩的苍穹之下,生生延后了抵达龙城的时辰。

      抵达城外时,日头已歪了脖子偏向西方,不停滞那像去投胎的速度。

      我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虽说凉州没几个爱书之人,但万一那本心心念念的《风物志》正好被人买走了呢?那这日的奔波劳累不就全做了无用功吗?

      我尚算温柔地用声音扼制了守城士兵的哆哆嗦嗦,示意他赶快搜身,没事放人。

      我,直接被他们“请”进来了,果真像鱼在青苔上疾游般轻快。

      回头一瞪眼,幸算是我,龙城士兵这改不了的不靠谱。

      龙城是入玉门关的第一城,万分紧要。但就现如今龙城兵士的怂包样,若真匈奴再兴起兵戈,我估摸着龙城会是一个不错的猪队友。可叹,可叹,自十年前贺大人在守城一役中牺牲,现今是愈发不像样了。

      我满怀心事,一边思忖一边走向龙城唯有的一家书斋。

      “什么?就这么巧,大半年没买走的《风物志》刚才就被买走了!”我瞪大眼睛盯着书斋主人,是被泼了一盆酒水,火气腾腾地窜上天灵盖。

      复转眼看向这摇摇晃晃弱不禁风的棚顶,我方想起这书屋是草堆的娇娇。冷静,冷静,我默默念了几遍《兵法》,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复又深吸一口气,不就是一本等了大半年的书吗?现在买不成,明年还会有的。明年买不成……

      我失魂落魄地晃悠到城主府,去寻我的手帕交,雪娘。

      就在我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准备之时,从院子里婷婷袅袅飘出一美人来,纤纤细步略带急促,弹指间便扑到了我身上,用了微弱的力气柔柔地抱住我。

      “阿雁,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她边哭边温柔地说。

      “近几次来寻你,被挡在了门外。”我回想起赵城主那一张比熟了的猪肝还要乌紫几分的脸,“你爹没有告诉你吗?”

      姓赵的莫非又是皮痒痒了想挨整?十年前,接替贺大人的赵城主刚上任,便兴起了他那搜刮民膏的做派,龙城本是边陲小城,他这么刮去刮来的,恐怕是连点土灰都不剩了。

      那时我陪着回龙城守孝的贺骥,结交了跟着赵城主到任的雪娘,她是我头个女玩伴。看在雪娘的份上,遂一直忍了她爹逞官威的行为,就在他又一次私自拔高了龙城的税收后,我觉得毋须再忍,冲到他府上抱了个珍贵玩意儿当着他的面就往外搬。

      “庶民,你这是干什么!快放下!春秋时的礼器你弄坏了,把你抵了都赔不起!”

      因我还未向他透露自己是平远候的外孙女,是以他十分有恃无恐,觉得我这么一个旧城主遗孤的侍婢定会屈服在他的官威之下。

      “城主急什么?城主这些作为反正都会被抄家,这玩意儿落到我手中和落到官邸手中,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脆生生地答应。

      而彼时尚年幼的赵雪娘正劝着她爹将那玩意儿给我,

      雪娘乖巧懂事,她爹的做派自是与她全然无关。可我却不能放任自己守护的西北蹦出个这样的狗官。

      那几年我和赵城主斗智斗勇,一面碍着雪娘怕她为难,一面里给他使绊子。但是我和雪娘的交情全不因雪娘爹而影响半分。

      眼见得我快败下阵来,我不想向这个官场老油条认输,干脆摆明了我的身份,明地里把他捏在手心里耍来耍去,而他那般不禁吓,几次便乖乖拢好了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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