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戏言》章箈

12、番外三

　　从小，赵祉就不是什么善茬，苦于有个懦弱的母妃，将她吃得死死的。

　　她的母妃，李氏，只是宫中一个小小的才人。宫里没有哪个别的嫔妃像她一样，生养了姑娘还只是个才人的。

　　赵祉从小也不得母妃管教，在宫里同别的姐妹到处疯玩。

　　她从小被刘皇后责罚的次数甚至比一眼望到的天上的星星还多，小到拔了御花园一朵花，大到在路上撞翻了刘皇后抄写的经书，更有无数打破了哪个宫里名贵的花瓶等等。只要有人告到刘皇后那里，赵祉免不了去跪一两个时辰的佛堂。

　　李才人，也是从不敢去找刘皇后要人的。只是每次搂着被宫人抱回来的赵祉哭。但也从未提过一句叫她以后收敛这点儿。

　　故而，尽管每次都并不算是赵祉做的，她只是正好和姐妹们待在一处，这些罪责就总往她身上泼，但每次跪完佛堂回来，准备好的辩解之词从未有过用武之地，因为母妃不在乎……她还能因为自己受罚，连续半个月每日早晨睁眼都能见着母妃温温柔柔坐在她的床边守着她。

　　所以，赵祉从小也不怕被泼脏水的，从来也不记恨谁，替人背锅唯唯诺诺，其实心里是不怕的。

　　但也有怕的，比如脏水牵扯到了李才人的时候。

　　“皇后娘娘要为嫔妾做主啊……李才人其心可诛，竟然指使女儿将我女儿推进这皇宫后花园的御池！寒冬腊月的，可怜我的祈儿，如今还在寝殿内发着高烧未醒，生死未卜！请皇后娘娘严惩！”曹锦嫔妖妖娆娆歪在侧边的椅子上，哭得肝肠寸断。

　　刚被带进皇后寝宫的赵祉就听见这样的话，顿时是气得七窍生烟。偷眼赶紧盯着母妃的脸色，见母妃未有一丝一毫惧怕之意，适才稍稍有些放心。

　　“贱人！”曹锦嫔一见李才人带着姑娘进来，就气得挺着了脊梁骨，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头遥遥指着李才人。

　　李才人这才把眉头皱了皱。

　　赵祉看着曹锦嫔飞扬跋扈的样子，气急，一把挣开母妃拉住自己的手，冲到皇后娘娘的凤座下面磕头就拜，“皇后娘娘之前都不信我，我无话可说。但今日既然牵扯到母妃，我一定要掰扯几句！”磕着的头就不抬起来了。

　　锦嫔连哭声都顿了一瞬，平日这姑娘顽劣名声已久，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个软弱好欺的，今日居然敢欺负到她头上了？当即放声大哭，“皇后娘娘！您可不能被这满口谎言的小儿骗了去啊！”

　　刘皇后却是出人意料地开口，“你说说看吧。”远远望着越行越近的李才人，眼神极为复杂。

　　锦嫔又是一噎，不是说皇后极其厌恶赵祉吗？

　　赵祉得到这样的回答，心中一喜，赶紧脱口而出，“明明是三姐姐想来推我，被我躲开了，她自己却刹不住脚窜到池子里去了。但当即我就唤人将她捞上来了！”当然不是当即，是在她呛了好几口水之后，但赵祉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锦嫔哀嚎一声，“皇后娘娘！您听听这叫什么话？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赵祉梗着脖子望了她一眼，“你才……”视线被宽大的衣袖挡住了，只能讪讪收回目光。

　　李才人收回衣袖，同赵祉跪在一起，“嫔妾教女无方，愿代女受罚。”

　　曹锦嫔一听，有戏。“皇后娘娘您瞧，李才人都不辩解，可见辩无可辩，五公主这般巧言令色，颠倒黑白，也不知和谁学的！”

　　李才人一把将赵祉护在怀里，“事情的真相自有老天爷知道，我们不过代人受过，也是一桩积德的好事。但锦嫔娘娘，祉儿一出生就是太后娘娘和圣上亲封的从一品的昭明公主。天理自在人心，我们母女愿意受过，只不过不愿坐实你以下犯上，以嫔妾之身构陷从一品公主的罪名罢了。我们母女闭门思过倒没什么，只怕你们母女闭门思过会对三公主病情有碍。”

　　赵祉这才歇了刚刚的满腔愤慨，原本替母妃打抱不平的心境也逐渐平和。母妃不是不知道是非，只是有些不争罢了，说到底，就是心太善。

　　锦嫔差点儿咬碎一口银牙。就因为她一个才人之女顶了从一品公主的封号，名不副实，才叫人心里格外不好受！“好一副尖牙利嘴！”锦嫔站起身来，“我说这五公主跟谁学的，原来还是你教的！明面上一副不争不抢不闻不问的，竟不知你背地里心思倒是多！”

　　李才人也不接话，带着赵祉给皇后磕头，“请皇后娘娘降罪。还请皇后娘娘大人大量，宽恕嫔妾和五公主，以此等污浊之事扰了皇后娘娘清净。”

　　刘皇后张了张嘴，不忍心得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往这边来了。”外间走进来一个年岁不小的女官，急匆匆越过或跪或坐的几人，走到凤座近前，声音不大不小道。

　　李才人闻言一抖，赵祉以为母妃会怕太子被锦嫔哭闹扰得心烦？也对，太子殿下人不大，可他说话却是顶顶有分量的，若是被闹烦了给他们母女降下什么大罪，可够喝一壶的。当下被母妃一拽一同跪地请求责罚的声音也真诚了几分，“请皇后娘娘责罚！莫要让后宫锁事污了太子的眼。”

　　锦嫔一听，内心万分别扭。闹了一阵子，就真的只是罚禁闭？说得多大义凛然似的，只这宫里在场的，哪个不觉得李才人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皇后也不差人找御池附近的宫人问话，就这么定了罪，谁不向着她李才人？倒叫她白白打点了一番御池那边的宫人。

　　锦嫔悄悄扫了一圈殿中的诸人，哪个女官不是有意无意用哀怜的眼神时不时扫一眼跪在地上的李才人和五公主？

　　锦嫔暗暗握紧木椅的把手，指节都泛出白色来。

　　刘皇后正待开口，谁知锦嫔居然也扑通跪下了，还膝行至李才人和五公主前面，更靠近皇后处，扯出帕子往眼角掖了掖，“嫔妾不服！他们娘儿俩连受罚都能编出颠倒黑白的理由来，叫嫔妾心里堵得慌！哪有真做错了事还要嫔妾背负这骂名的道理？”

　　锦嫔赶紧回头挥挥手示意她带来的宫人，“去，把御池边上扫洒的宫人们唤来，看他们可看见了什么。”却没看见上首的刘皇后眉头直皱。

　　“大娘娘这里倒是热闹。”赵祯笑吟吟走进来，明黄的袍子罩不算健壮的身子上，倒是也硬生生给这个十小几岁的娃娃弄出些许贵气来。

　　刘后露出一丝笑意，冲赵祯招招手唤他过去坐。

　　李才人带着赵祉一直低着头，瑟瑟缩缩眼帘都不敢抬的样子。

　　锦嫔暗暗从鼻孔里“哼”一声。“参见太子殿下。”说完就等着太子问怎么回事了。

　　赵祯咧开嘴朝刘皇后一笑，“大娘娘，孤一直挺喜欢昭明的，可惜不逢年过节的，怎么也见不着，今日倒是巧了，在大娘娘这里给孤堵到了。”

　　赵祉赶紧被李才人推了一下，给赵祯行了个大礼，“多谢太子殿下垂爱。”

　　赵祯看了看她，缓缓点了点头，这才转向刘皇后，“来之前，孤就听说这件事了。锦嫔娘娘派人去找父皇说了，我可听得真真的，要求父皇做主呢。”

　　锦嫔一哆嗦。

　　刘皇后眼色一凛。

　　李才人和赵祉一句话也没讲。

　　赵祯笑道“刚刚，萧尚书和孤讲，他小儿子萧述在家读到一则故事，颇有些不解，倒叫我好奇，还有他那萧述不懂的文章？他便讲道，话说魏武年少时，和袁昭都喜欢仿效侠客的作为。有一次去看别人家娶媳妇，他们就悄悄地潜入这新婚人家的园子，到了半夜十分，魏武他们就喊“小偷来了！”等这娶媳妇的人家所有人都跑出来观看，魏武就抽剑劫持了新妇，和袁昭往回走，但是大半夜了黑灯瞎火的却找不着路，一不小心，两人都掉进荆棘丛中，特别是袁昭，卡在里面出不来。魏武倒是出来了，于是魏武大叫：“小偷在这！”袁昭吓坏了，慌忙割断了荆棘，也跳了出来，二人才最终没被抓住。”

　　赵祉年纪小，听得津津有味，待听完了，忍不住问道，“哪有这样的！先是告诉别人去抓小偷，自己却当小偷了，再就是喊别人抓小偷，自己脱身了。这人不好。”赵祉摇摇头。

　　说完，赵祉想着自己放肆了，赶紧去看母妃的脸色，却见母妃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顿时松了一口气。

　　赵祯一下子就笑了。
　　锦嫔哪里还听不出来太子在说自己贼喊捉贼？难不成他已经把祈儿身边的宫人带走了？

　　锦嫔僵硬地笑了一下，“太子殿下居然要和皇后娘娘讨论课业，嫔妾就不打扰了。”

　　赵祯点了下头，不经意问道，“今日三妹妹落水了，可好些了？三妹妹自己不小心，但身边的宫人可是失职，可得换一批了。”
　　锦嫔起身行礼的动作又是一僵，“是。今日祈儿自己失足落水，嫔妾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宫人，这等小事就不劳太子殿下费心了。祈儿也不知烧退了没有，嫔妾先回去了。”

　　说完，小脚抡得飞快，赶回宫里看情况了。

　　赵祉面上一喜，竟露出一排白牙，傻愣愣的。

　　赵祯从刘皇后身边起身过去，扶起赵祉，摸了摸她的头，“昭明果真是宫里顶顶可人爱的。”顺带往还跪在地上的李才人看了一眼，“李才人也起来吧。”

　　又摸摸赵祉的头，“二弟今日带去太学的桂花糕是你做的？”

　　赵祉一听脸就红了，“哪里……哪里是我做的，我不过是在小厨房宫人做的时候悄悄往里面多撒了两把……调料……哪知道放错了调料，哈哈，还给二哥抢，不不巧还送到二哥手里了。”她怎么会承认，是故意弄了这咸死人的桂花糕特意送到每次都不准大家和她玩的赵福手里的呢。
　　想起今日赵福咬了一口桂花糕满嘴盐丁，骂了一早上赵祉这个兔崽子的事儿，赵祯心情大好。“孤很喜欢。”

　　赵祉下巴都掉下去了，大惊道，“太子殿下喜欢？”

　　对这个让一直和自己不对付的赵福吃了亏的小妹妹，赵祯今日心情大好，摇摇头，“下回别叫孤太子殿下了，就叫兄长吧。”也不提喜欢那桂花糕了。

　　“兄长！”赵祉快乐极了，在宫里，还没有哪个兄弟姐妹和自己这般亲近过。

　　刘皇后冷眼看了好一会儿，愣是没瞧出什么端倪。招呼一直低头垂眸不敢看太子的李才人，“得了，今日太子救了你们母女，还希望你们念着他点儿好。”

　　李才人抖了一抖，却平静从容地带着赵祉给刘皇后和太子行礼退下了。

　　“母妃，太子殿下真是个好人。”赵祉拉着李才人抖衣袖笑得甜滋滋的。

　　李才人哀叹一声，“以后，不准和太子殿下多亲近。”

　　这是母妃第一次和自己说不准干嘛。赵祉扣住李才人衣袖的手顿时僵住了。第一次不准，就是不准亲近他们的恩人，她的兄长。

　　赵祉倔强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李才人又哀叹一声，握住她的手，“你今日也听见了，你要记恩，不如记到萧尚书和他小儿子，叫，叫，萧……”

　　“萧述。”赵祉小声提醒道。

　　“对，记到他们身上去。太子殿下也不过是受了萧尚书的提点罢了。想来你前年除夕夜偷偷从席面跑出去，抱住萧尚书不肯松手的事儿，让他对你很有些喜爱了。”说起这事儿，李才人抿嘴露出些许笑意。

　　“母妃……”赵祉这回连耳根都红透了。听说当时她还尿了萧尚书一袖子，直管人家叫爹，可丢死人了。

　　“母妃，我记住了。”

　　是以，一年后的琼林宴，长公主将昭明抱在手里，一一给她介绍列席的众位进士和翰林院官员，赵祉只在听得萧述这个名字的时候手舞足蹈嗷嗷直叫，乐坏了长公主，直说是天定的缘份。也叫一直想补偿安分守己的李才人母女的刘皇后，渐渐想到了可行的补偿法子。

　　也是以，从不面上亲近赵祯的赵祉，心中总是感念赵祯的救母之恩，总想着法子帮他对付逐渐和他反目的刘后，毫无怨言。

　　没了李才人的规束，赵祉才会因为无法接受心中一直亲近的兄长竟然置她的生死于不顾，也无法接受他居然为了刘后猜忌自己。

　　也因着她感念了赵祯十多年，才会造成赵祯一服软，她就无比想亲近的情形。

　　十多年的兄长，不是白叫的。

　　不是谁，都能叫他兄长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刘后当然很复杂
既感谢李才人生了太子
又十分不希望李才人和她的女儿与太子有任何牵连
李才人自然懂的
才叫赵祉别亲近赵祯
天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