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凤引》萧十依

3、折柳

　　假山外有人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衣袍是极浅的竹青色，上面有精致的暗纹刺绣，袍角云纹卷边，腰上斜插一管雕琢精致的紫笛，一眼看得出身份贵重。整个人的身形亦宛如生生翠竹，修长清隽。雨歆并不抬头看他，只在几步之外屈膝一礼，道：“区区府上侍女，在此停留，打扰到公子了。”
　　出来的是个年纪轻轻、碧衣微涟的少女，对方似乎有些惊讶，道：“不必拘礼——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好听，既可说是年轻男子，也可说是个刚刚成人的少年。雨歆这才抬头看向他，一张约莫十八九岁的脸庞，眉目清扬舒展，一双眼眸里的光点粲若晨星，唇角的弧度却很温润。她想了想，编出一个理由，方回答道：“我是阮家小姐身边的侍女。今日见前厅花团锦簇十分热闹，忽然有些思念家乡，所以……藏在这里稍稍难过一会儿。”
　　一个十分私人的理由。对方果然不再追问下去，很君子地退开一步：“是我打扰姑娘了。”他绕开几步，继续沿原路向假山的方向走过去。慕容瑜还藏在假山里面，只怕要被他看见……雨歆心里一急，一咬牙，提声叫住了他：“公子。”
　　他停步回头。雨歆盈盈一笑，目光在他腰间紫笛上一转，对他道：“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公子……擅长吹笛？”
　　“姑娘读过唐诗？”他眼中微微一亮。
　　“雨歆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婢，略懂得几句罢了。”雨歆微微垂眸，流露出些许忧色，“故园千里，难以归去。若是懂得这些，反而更生烦忧。”
　　这样一说他倒是有些被触动的样子，沉默了片刻，道：“人活一世，总要活得明白些才好。雨歆姑娘如有空闲，在下愿意吹一首曲子赠予姑娘。”
　　雨歆并不认识眼前的人，度其形貌，大约是前厅逃席出来的客人，但看着他温煦有礼，倒也毫无恶意。阮府规矩严格，她与慕容瑜私下见面被人看见终归不好，如此……正好拖延些时间让哥哥悄悄脱身。于是她答应下来，垂眸道：“那雨歆先谢过公子了。”
　　一缕笛声悠然回旋。
　　奏的是古曲《折杨柳》，可用一支短笛吹来，却不再有古曲中那荒凉沉重的意味，起音清亮，尾音落下时却很温沉。他似乎有意想让她开心，刻意减少了笛子本身的缠绵哀凉之感，这一曲折杨柳清远悠扬，很是大气，仿佛是鸿雁排空而上，直穿过万里云霄。一曲终了，余音落下了许久，仿佛还在耳边盘旋未止。
　　故园万里，徒闻折柳……
　　折杨柳，本就是伤情悲离的曲子啊！
　　雨歆方才说思念故乡原本不过是一句托词，可听着听着，却有泪迅速不受控制地湿润了眼眶。她原是抱膝坐在那里听，此刻不由得低下头去，掩藏住眼底满盈的泪意。
　　杨柳何青青，春风拂长路。朝送行人归，暮送行人去。行人南北无已时，折尽可怜无一枝！
　　她的故园在遥遥千里的蜀地，从一路上颠沛流离、惊恐万状的每一个白日，到求阮府收留后长宵漫漫、霜冷难眠的每一个深夜，她连一枝行道杨柳都无处去折，无人可送！
　　“雨歆姑娘！雨歆！”她的头埋得很低，可单薄肩头微微颤动，还是被他看见。他有几分惊慌，忙放下紫笛去扶她摇摇欲坠的肩。“你……你听得懂《折杨柳》。”他略略沉默，低声道：“原是我不好，不该引你想起这些伤心事。”
　　雨歆深吸一口气，终于将眼中的酸楚连带那些不该涌现的情绪一同收回去，抬头看向他：“公子不必在意，是我自己……”
　　她眼中本就泪光莹然，一抬脸时旋即有一行清泪从面颊上倏忽滑落。雨歆忙要去擦，却不防他的手先一步替她轻柔拭去泪痕，不由得一怔。
　　离得太近。她莹白柔软的脸庞上浅浅间杂着两三道泪痕，一双秋水明眸眼角通红，微微垂落的长睫上犹带一点微湿，却用力抿着嘴不曾哭出来。他不知不觉伸手为她拭泪，此刻方觉僭越，有些尴尬地转过脸去，低声道：“是我冒犯了。”
　　假山后已经许久没有声息。雨歆估摸着慕容瑜已经趁听笛时离开，心里终于放松了一些，道：“公子不要这样说，今日是雨歆失态了。”她半垂着眼眸，声音有些低哑的哽咽：“六年了，是我太想念……”
　　她倔强地别开脸，要推开他的手站起身。
　　“别……”那张年轻清朗的脸庞上显出一抹怜惜之意，他看向她的眼有优美的弧度，眼皮斜斜扬起是少年人的明亮，而眼尾微微垂落，显得格外清润柔和。他轻轻握住她发冷的手：“你这样回去不会被管事责罚吗？如果真的想家，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陪着你。”
　　哥哥已经顺利脱身，那她这样坐一会儿，似乎……也不是不好。雨歆用手背用力拭去残泪，幽幽望向一个虚空的方向，叹了一口气：“我哪里还有家……”
　　那天她在柳树下坐了很久，听着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开解。她也不多说，更多的时候是静静地听他吹笛。高山流水的曲调，仿佛真的能略略疏解她心底的郁结和孤清。雨歆把下颏搁在膝盖上安安静静地听着，唇角微微浮现出一缕清淡的笑意。最后她起身，浅笑含歉：“今天多谢公子愿意陪着我。天色已晚，雨歆无以为报，只能以一曲舞和公子作别。”
　　他倒是若无其事地轻笑：“却之不恭。”
　　笛声响起时换了一首婉转清扬的曲调，雨歆一踮脚尖，盈盈旋转几周，便宛如一朵轻云团团舒展。她穿的衣裙是侍婢服色，裙摆算不上宽松，可她足下轻灵，步法巧妙，也转出了裙袂摇曳、莲叶初展的姿态。折腰如清风拂柳低回婉转，扬指如飞燕归林迅疾轻盈。最后一个飞旋，她婉然收回扬起的翠袖，一抬手，纤指掠过如鸦鬓发。
　　笛声渐止，他的温柔笑意里有惊喜的意味，合掌道：“是古曲《朝凤》？”
　　“公子好眼力。”《朝凤》是流传已久的古舞曲，取的是“朝阳凤舞”之意，没有娇娜献媚之态，反而有一种展翅欲飞的轻盈大气。百年来《朝凤》渐渐地在市井之间失传，不想他竟然知道，雨歆不由得有些高兴，薄面微红，盈盈一笑。
　　他笑意幽淡，轻轻扬眸：“听得懂《折杨柳》，学过失传已久的《朝凤》，懂得音律，又读过唐人诗句——雨歆姑娘，这样的才学，你可真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侍婢’。”
　　雨歆心头微微一抽，正要说什么，他的语气却郑重起来，正色道：“雨歆姑娘，你如果想离开这里，回到家乡去找你的亲人，我……可以帮你。”
　　她一怔，旋即低下头去：“不必了，多谢公子美意。”
　　天色的确向晚了。
　　“好罢，”他笑叹，想了想，又从衣襟里解下一枚形容精致的玉佩，递至雨歆手中，“我的确是要走了。雨歆，你要是哪一天又……想念家乡了，你可以拿这个来找我。”
　　他将紫笛还回腰间，从容转身离去。
　　手里的玉佩凉沁沁地散发着独有的清凉。雨歆将它托至眼前，忍不住细细端详。玉佩上下皆用深碧色珠络打着细密的如意结，不过雀卵大小，可通体青翠，莹润温和，上面还缠护着一缕碧色花纹，算得上珍贵之极。仔细看时，左下角竟可见一个极小的刻字——辰。
　　原来是……雨歆惊得后退几步，背靠着假山才堪堪站定。原来方才与自己和笛相舞，诚心相待的，竟然是前厅那位贵客——景王殿下明辰！
　　“你如果想回到家乡，去找你的亲人……”
　　怎么可能回得去？
　　故土犹在，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她哪里还有家。
　　永远忘不了，她躲在哥哥慕容瑜宽大的斗篷里，透过十指间的缝隙，眼前尽数是闪烁的血光……
　　从那天起，她就不再是从前的慕容雨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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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说到“慕容”这个姓氏，大家会想到什么呢？我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天龙八部里的慕容复，或者是大名鼎鼎的西燕皇帝慕容冲……今天还有一更，阅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