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方知我是我》肖潮生

4、第四章

　　“对了，叶叶这小姑娘开学表现还挺好的，我瞧着可能是着急了，毕竟是八年级了，要往前冲一把。”
　　“毕竟人家老爹那么优秀。”
　　“她爸？”
　　“对啊，就七年级重点班新来那个数学老师。”
　　“啊，是他啊!”
　　“没错。就是的。”
　　“怪不得。”
　　……
　　决玦在办公室里改着卷子，时不时吸一口冰牛奶，幸福地不得了。
　　心想这小女孩背景还挺丰富。
　　……
　　体育课，太阳大，他们跑了两圈就歇了，老师让他们别回班，在操场上转转，然而大半人老师一走就回了班。
　　叶叶察觉一股无法抵抗的睡意，睡起来胳膊都麻了，觉得有点今夕不知何夕的奇异感。她刚要去赶木工活来着，手痒，怎么突然就醒了回来了？
　　啊。对。
　　好久没回去院子里了，不知道那里还好吗？
　　下了学，叶叶就往回跑，她爷爷的老院子在火车站，距离学校有段距离，她书包里一直装着一串钥匙呢，她开门进去。
　　老铁门呜呀一声，像是惊讶有人要来，表示欢迎。
　　爷爷的摇椅还在院子里的大杨树底下，杨树的树干高大粗壮，摇椅可能一直放在外面，风吹日晒雨淋的，有股霉气，土也很多。
　　屋子里还是原样，没什么变化，很干净，可能老叶会常来打扫。
　　叶叶找了抹布去擦摇椅，眼泪就往下掉，后来她放好抹布洗了手，坐在摇椅上，躺了下去，莫名的，就睡着了。
　　爸，你知不知道爷爷其实没怪过你？
　　那就更谈不上恨了。
　　你每年回来都是蜕变，都变了一个样。
　　他看着你越变越优秀，越来越独立，越来越可靠，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走了那么远那么远，那曾经是他想去的地方啊。
　　想要让你留在身边，不过是生命最后时段的任性而已。不是不知道出去读书上学，见大世面对你好啊。
　　爸。
　　爷爷他只是，有点寂寞而已。
　　……
　　“你看，这是你爸不足三岁的时候。你奶奶抱着他去走亲戚，他小时候黑，还瘦，瘦地吓人，你奶奶怀他时候感冒，又不能吃药，就病了好些月份，那时候也没钱，没好好补身体，你爸爸生下来就那么大一点，抱在手里感觉还没我两个手掌大。
　　我那时候害怕呀，差点一嗓子嚎出来，你奶奶叫我放宽心。最后，他竟也出落得越发俊秀了，还长了这么大，有了一两分谁也说不出的贵气，我就知道，我们是留不住这个孩子的了。
　　你爸听话，从没给我们惹过什么麻烦，一眨眼就到了初三要考出去的时候，他有主见啊!优秀啊!自己决定要考省一中，起早贪黑的，倔啊。最后好不容易考上了，你奶奶舍不得啊，但我能不让他去上吗？你不知道，他考完中考去理发，一剪子下去，半边都是白头发，你爷爷我差点就没出息哭了哟。”
　　爷爷脸上满是骄傲开怀和难忍的心疼，叶叶轻声问：“爷爷，你怪我爸爸吗？”
　　奶奶最后一面，老叶因为在外没能及时赶回来，没见上，爷爷不再见老叶，两人闹翻了。
　　老叶是个铁打的汉子，那天跪在门口求爷爷让他进去。叶爷爷就问了他一句：“这些年来，我们有对你要求过什么嘛吗？我们生怕拖累了你，反倒成了孩子的负担。去年我跟你说什么？我说你妈这两年身体不好，惦念你，你要不要考虑回来发展，你总说，在办在办。现在不用了!你进来点柱香，然后回去吧。”
　　爷爷的手因为一生干木工，年轻时候还下过苦，老了再怎么保养也粗糙的硌人。
　　老叶的手白净修长，是天生握笔杆子的手。上香的时候，他的嘴颤抖着，说，我没想，我没料到，会这么快。
　　谁能想到呢？
　　爷爷看他，不发一言地转过身就走，老伴临走，惦念着惦念着，问他，阿明回来了吗？
　　他总说，快了快了。
　　可还是没赶上。
　　夏天天黑，八九点钟，他在院子里乘凉。风吹着，他坐在摇椅上，九点，老伴会喊他进去睡觉。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这一把年纪了，居然突然老泪纵横。
　　那泪水很咸，踏过岁月留下的沟壑，隐入黑暗不见了。
　　叶叶惊醒。
　　她还坐在摇椅上，她不小心睡着了。
　　她爸就在台子边上坐着，目光看向远处，一点星火明灭，老叶居然开始抽烟了。
　　爷爷倒是个老烟枪。
　　“叶叶，你说…”她爸站起来，把烟头摁灭，“这些年，这么些年，你爷爷一个人在晚上坐在这，都在想什么？”
　　叶叶没回答，反问：“爸，你听没听过二大爷跟你说一件事儿？”
　　“嗯？”她爸转过头来看她。二大爷是爷爷舅舅的儿子。和爷爷倒是还有联系。
　　“二大爷有次来看望爷爷，说起当年的事，说老爸你生下来长得是又黑又瘦，难看的像个小猴子，爷爷骑着车去做活，二大爷搭车，半路聊天聊得正好，爷爷忽然问，说你觉得我们明仪和你们家奉先比，谁长得好。二大爷无语，说当然是我们奉先啊，爷爷就把车子停在路边，让二大爷下车，然后骑着车就走了。”
　　“呵。”老叶被逗笑，又忽然收敛了笑容，我看着老叶的头发，心里密密麻麻疼起来，你还年轻啊，可，“老叶，你头发白了。”
　　老叶一愣，很多年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我的明仪啊，苦地头发都白了。
　　天空忽然下起雨来，所以叶叶没分清，落在石砖上那第一滴水迹，到底是从老天的眼睛里跌下来的，还是从她老子的眼里跌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