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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   这女子的话说得元子攸好一阵恍惚,跟这女子一样,他平素见到的元诩虽是天子,却还未脱少年气,和那些与他同龄的少年一样,也会说笑,也会玩闹,也向往着洛阳宫外的一切,嘴里总爱说将来,虽然有时也被这样那样的烦忧压皱了眉头,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刻意散发出来的鲜活气息总让人觉得那不过只是一时的困扰,便给轻易忽视了。
      也怪他太能隐忍了吧,使得元子攸这样与他从小相伴成长的密友都这样想,旁的人又还有谁会试着去真正理解他?
      元子攸听这女子的描述,忽然觉得自己残忍若此,竟从不曾设身处地去设想过元诩所背负的一切。
      “先帝说的话,殿下可明白?”那女子见他沉默,出言相问,“我与先帝好歹夫妻一场,总是想知道他临死前说的究竟是什么,纵然他根本不爱我,可是……”话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
      元子攸却只是摇了摇头。
      那女子似乎有些失望,叹息一声,“我想也是,凭这寥寥几句,又能读出些什么!”

      这当口,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吹动珠帘在二人之间摇曳,珠帘相缠相撞,发出一连串清脆的轻响。那女子仰了仰脖,说道,“我想那夜的事定不只是我一处这么简单,定还牵扯到更多人,我既窥得一二,便该尽全力弄清楚了才好对得起先帝,便极力回忆留心。可我居于深宫,少见外人,知道的实在太少,而宫内也没有什么可信之人能一同商量一二,一时间仍然是茫无头绪。”
      她话音略顿了顿,又道,“我知如此不是办法,暗自思虑,后宫诸妃,唯有潘充华与先帝走得最近,他们长日厮守,情投意合,或许能知道什么隐情。先帝驾崩之初,我便曾想去寻她问上一二,可是为了皇女一事,潘充华被太后软禁,竟是连我也见不得她。我不甘心就此作罢,便隔三差五便编造些借口去她宫外,可直至今日,依然没能找到机会接近她。没柰何,只得将这事烂在肚里。”
      “兴许先帝死前那语焉不详的话语,会永远如一团迷雾,笼罩在我的头顶,终我一生都破解驱散不了它了吧。”那女子最终叹息。

      元子攸退出殿来,复往停灵的显阳殿去。显阳殿内外,白衣白帽的内侍宫人跪了一地,此时间或寥寥地抽噎啜泣几声,殿内原有的陈设都被挪了开去,正中停着巨大的梓宫。
      殿内燃着不知名的香,散发着苦寂的味道,另有僧人诵念祝祷声低沉不绝。元子攸拜毕,走上前几步,眼前乌沉沉的棺木隔绝彼此,他无法想象棺盖下那个已死去多日的少年的模样。
      元子攸从前也经历过亲人的亡故,知道死别滋味。他有时候也想,若是得知对方病入膏肓药石罔效,虽然残酷,但彼此倒还有个准备,要是有人突然对你说,昨日还跟你欢声笑语的挚友今日已死了,你该信还是不信?
      不是亲眼所见,或许不会那样痛心疾首,可是却教人更加无所适从,往往直到很多日甚至很多年后,你依然以为他正站在身边,转过头想跟他说话,话已出口,看到的却是地上自己孤寥的影子,这才恍恍然回想起来,原来那个人,很久之前就已不在这世间了。
      元子攸觉得可笑,他素来以为的永恒根本不是什么永恒,他以为的少年天子生时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临了也还不是只能栖身在这一方棺木里,这棺木再气派再阔大,到底只是棺木而已,所占也不过只方寸之地。

      他正这么想着,耳中忽然传来话音,“长乐王来了。”
      元子攸猛地回过神,一抬头,面前站的人衣衫素简,未施粉黛,但风华不减,那人的眼神里微有倦意,但更多还是凌厉逼人。元子攸恍惚了一下,才确认那人确实是太后。
      “太后。”
      “长乐王来得晚了。”太后说,也不知话里是不是有深意。
      元子攸一时未答。太后已走下阶来,与他并肩站着,一同仰望那棺木,“长乐王自幼入宫,与先帝一同长大,料想该是情同手足。如今先帝溘逝,朕心想,普天之下,除了朕之外,该是长乐王最觉痛心了。”她说着转过身来,“长乐王,可是如此?”
      这话分明让人左右为难,元子攸只好避而不答,“臣下不敢与太后相比。”
      太后一双凤目扫将过来,元子攸浑身一冷,可太后却没再追问下去,反而叹了口气,“朕本只先帝一个孩子,总以为后半生能有所依托,孰料竟会如此!”
      元子攸心里本想冷笑,可是看太后神情又不似作伪,一时之间更觉黯然。暗叹大约还是权利蒙蔽了亲情,如今元诩已死,太后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悔恨与母爱来了。又自作多情地揣度,若是没有权利横亘其间,帝后兴许也该如寻常人家般母慈子孝吧。
      太后又说,“朕看着你们俩长大,不知不觉,也将你当做半个孩子看待……如今先帝崩逝,朕看长乐王,已是最亲近之人了……朕这些日子总是头疼难眠,长乐王扶朕出去透透风可好?”
      元子攸只得硬着头皮搀着太后,二人一起走出殿外。

      殿外阳光普照,一片温煦。
      太后仰头看了看天,忽然感慨,“今日天色真好……”
      “永宁寺落成的那一天,天色也这样好。”元子攸说。
      “啊……永宁寺。”太后听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现在回想,依然觉得还是不久前的事。那时候诩儿还那么小,一只拳头好像都塞不满我的掌心似的,那个时候我牵着他登塔,他还怕得哭了……一转眼……”太后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元子攸本是有心讥讽,却终于还是不忍心,“太后节哀。”
      太后停下步来,看了他几眼,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长叹一声,“长乐王回去吧。”

      元子攸回到长乐王府,萧赞还坐在厅上,元劭却已不知去向。
      萧赞见到他,略松了口气,“便是刚才,霸城县公差人来说,他夫人生下了个男孩,请彭城王前去帮手了。彭城王留下话来,说,你要是回来,千万让人去递个信儿,好教他们能放心。”
      “我竟也要当伯父了。”元子攸哪有心思欢喜,只勉强笑了笑,挥了挥手打发何顺儿捎口信过去。

      “是太后吗?”余下厅上二人相对无言,隔了一会儿,萧赞问。
      “不是太后。”元子攸摇了摇头,又过了一会儿才道,“是皇后。”
      “皇后?”萧赞奇道,“如此时节,皇后怎会来召殿下入宫?皇后又是太后的族侄女……不过听说这位皇后品性端良,安分守己,倒未必和她姑母是一条心。”
      “她说了些……先帝的事。”元子攸没有细说,转而道,“不过,我确实见到了太后。”
      萧赞闻言抬了抬眸,“怎样?”
      “太后显然是知道我与先帝的那件事的,”元子攸摇了摇头,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放到明里来说。我见太后虽并不太悲痛,可是终究还是有些伤感的。她今日……很有些奇怪,跟我印象中和想象里的她完全不一样。”
      “人非草木,”萧赞道,“先帝毕竟是她亲子,任谁都会和平日有些不一样的。”
      “我本来笃定是太后毒杀先帝,如今却有些动摇了。”元子攸说,“要说太后今日全是作戏给我看,我是绝不能信的。何况从前太后生下先帝,本就是冒死为之……”
      “也未必吧。”萧赞却摇了摇头,“昔日太后为了先帝不辞身死,可能有些沽名钓誉谋求同情的因素在其间。这些我们姑且不论,就当太后是绝无私心的,这样不辞万苦生下的孩子,确实不可能毫无感情。但即便如此,在太后心里,未必就没有东西重过先帝。难过是真,可不悔……怕也是真。”
      “就像昔日的我一样,”萧赞接着又说,“我感梁帝之恩,可仍然将自己的身世看重过他待我的恩德,所以我北投大魏,追寻的确实是我想要的,但我连累母亲无辜而死,难道是我的本意吗?我固然为母亲难过,但哪是我难过了,就能说母亲不是因我而死?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太后亦然。”
      “可能是因为旁观的缘故吧,我明知太后毒辣,却有些能理解她。很多时候只是不得已。”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殿下定知道《孟子》中‘鱼与熊掌’的掌故,很多时候追逐其一,便得舍弃其二,更多的时候你为了其一,不仅要舍弃其二,还会伤害、失去更多你所珍视的——非你本心,可确实如此。”
      “殿下是说……”
      “我只是想说,人生如此。先帝的事,殿下不要太过纠结了,事已至此。”
      元子攸沉默,过了半晌方勉强笑了笑,“那依殿下所见,若是真的万般无奈左右为难,该当如何?”
      “你一旦做了抉择,自此便不要回头,不要再想。”萧赞说,“若真是走到了绝路……时势由不得你后悔,也由不得你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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