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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日暮苍山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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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过城外村落,路途便荒疏下来。正是冬日农闲时分,灰黄一片的田野里不见人踪,偶尔扑楞楞飞起几只觅食的鸟雀。马车门窗关得严密,还用厚实布帘将缝隙都压住,丁氏少年守寡,颇坐得住,丁少辉就不免嫌气闷,左挪右晃了一阵,还是耐不住。同姑母说了一声便也出去挤在前面吃冷风。
这时节也没什么风景好看,没一会儿丁少辉就试探着同袁朗齐桓搭话。袁朗懒懒地缩在厚袄里,似睡非睡,半晌也不动弹一下,更不理会他。倒是齐桓虽然面上冷硬,其实是爱说笑的性子,同他有来有往地胡乱掰扯上了。
丁少辉一向照准的是袁朗,并不晓得齐桓的本事,应对时不经意就带了三分敷衍之意。只是半日说过去,只觉得这厨子大有见识,谈吐也很是有趣,不由得态度顿然变了。中午歇下来吃饭时就抢了齐桓的活计,给姑母和他两人端饼切肉倒水。少年人心事全在脸上,殷切热络得并不惹人讨厌。
下午照旧慢悠悠赶路,袁朗齐桓不急,丁氏也不催。走了半晌,他们虽然耐性好,等不得的人来了。
蹄声轰响,数十骑快马自后赶至,将马车团团围住。一众黑衣人居高临下,冷冷望了过来。
丁少辉咬着牙就去腰间拔剑。袁朗勒马停下,按住了他的手,笑道:“哪里能让表少爷动手,交给小的们吧。”
齐桓在旁喃喃道:“这些人实在古怪,大白日里穿什么夜行衣,怕自己不够显眼么?”说罢飞身跃起,右手食中二指并出,点向一人露在蒙面巾外的双眼。那人扯马硬退了一步。齐桓身子在半空中微转,双腿踹在他胸口,踢下马去。自己刚在鞍上坐定,腰便向后一拧,使了半个铁板桥,避开左右袭至的三柄长剑。
黑衣人分了几个对付齐桓,余下地逼拢过来。
袁朗丢下一句:“表少爷稍坐,我也去活活血祛祛寒。”在丁少辉肩上一拍,人已腾在空中。他出手却跟齐桓那样实打实的不同,出手疾攻一人,招式未老已反掌击向旁侧,前人一剑落空,险些招呼到自己人身上。他身影乱飞,虚实杂错,带着人满场子转圈地绕。随手夺下敌人兵器,也转头射出去将人钉飞出去,手中不留兵刃,竟没人奈何得了他。
偶有他们顾不及之处,黑衣人奔至车前,丁少辉跳上车顶,阻得两招就被他俩赶来收拾了。敌人虽然不少,丁少辉除了按剑旁观,却也没有出剑相助的空挡。正看得眼花缭乱,突然听见车厢内丁氏低低叫了他一声,这才省起姑母一人在内,忙跳下来一头钻了进去。
丁氏倾身上前紧紧抓住侄儿的手,闭着双目。丁少辉只觉得她的手心又湿又冷,心下暗道姑母虽然心性坚韧,到底不曾习武,又是女子。丁家如今只得我一个男儿,无论报仇怎样,至少必得护姑母周全。
此时外面几乎全给袁朗齐桓收拾干净,仅剩的一人眼见不妙,弃了同伴打马逃走。小试身手的两人对视一笑,随手拍打衣裳沾的灰土,都懒得去追。
谁料那人奔出一截突然立定,自鞍边摸出一张劲弩,扣下机关,三支弩箭疾射而来!
两人大惊,齐桓站的稍远,不及拦阻。袁朗翻身抄起地上一柄长剑,挥出去正正砸在箭簇上,磕飞了两支。最快那支转手再挑略有不及,只在尾端勾了一下,依旧往马车射去。两人拔脚追赶,齐桓快了一线,探长手臂去抓箭身。弩箭在他手心留下一溜血痕,笃的一声钉在马车壁上,去势被两人拦了两下,到底没有射穿。
所倚靠的板壁突然一震,丁氏身子也随着抖了一下,死死攥住丁少辉的手。外面静了下来,再无声息。
丁少辉刚要安慰两句,丁氏已经睁开双眼,面色依旧苍白。她吸了两口气,抢先对侄子安抚地微笑,又凑近他悄声道:“我方才从窗户瞧了,这两人功夫都极好的。有他们相助是我们丁家的福分,你爹的仇越发有准儿了。”丁少辉一听之下不由愣住。
前面传来袁朗带些沙哑的声音:“几个小贼耽搁了一会儿,三夫人表少爷坐好,咱们这就上路。”丁氏忙推了丁少辉一把,叫他仍旧出去同他们坐在一处。
丁少辉出来赖在齐桓身边,笑问:“原来齐先生功夫也这么好的,我原先可不知道。”
齐桓嘿的一笑:“我同他是表兄弟,自小一处练功。没道理他扎马抻筋的时候,我在一边绣花看着吧。”袁朗下巴向身后点了点,哼道:“你们难道不曾看见那个?怎会不知齐桓会武。”
车中丁氏所坐长椅的下面,确实有两把长刀,他们姑侄只道袁郎惯用双刀,却怎么也没想到家中厨子也是高手。丁少辉因偷看别人行装给人知道,脸上就有些讪讪的,厚着脸皮搭话:“也没见二位出刀。”
闻言袁朗齐桓扬眉勾唇,露出一模一样的笑来。连齐桓面上都是“他们哪里配”的傲气神色。
静了一晌,丁氏在内轻咳两声,忽然道:“叫我二人的家事连累袁先生齐先生了。”长叹一声后娓娓道来,“或者二位先生已经瞧了出来,那些人同我侄儿的武功路数极近……”
袁朗听她要细数恩怨,忙着打断了:“三夫人说哪里话,护着主家平安,可不是咱们做下人的本分么。就是有些缘故,又怎么是咱们这等身份的人打听得的!”
丁氏见他挡得滴水不漏,委实没有法子,当真长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丁少辉安静了不一时又按捺不住,缠着齐桓说话。
齐桓瞥了眼闭目养神的袁朗,转头同丁少辉云天雾地的说些武林轶事。
因为半路耽搁了一阵,晚上错过宿头,只得在野外露宿。在官道边树林里寻了处平坦空地停车,齐桓指使丁少辉拾了一摞干柴,自己去找水源。袁朗也出去遛了一圈,回来手里就提着一只野鸡一只野兔。
丁少辉拿着火镰火绒,满脸烟灰地在生火,丁氏也从车里下来在周围走动,看到侄子的狼狈相不由掩口微笑。丁少辉一见袁朗手里的猎物,兴高采烈蹦起来接过去,假作忘记把生火丢在一边。袁朗哪里肯就此放过他,作出了十足的恭谨姿态,一口一个表少爷、小人的,将丁少辉损得脸都红透了,才心满意足去生火。好在丁少辉收拾野味虽然笨手笨脚,动刀子尚算利落,勉强得袁朗点头,免去再给他嘲笑一场。
丁氏虽是女子,厨艺却不怎么拿得出手。本来凑上去帮着准备晚饭,袁朗一见她动作,忙劝三夫人坐了一天车辛苦,不如再去走走,活动一下筋骨。三人于是齐齐守在火堆边,等着齐桓回来。
齐桓远远就隔着树缝看见那丛火光。冬日天已经黑透了,满天银屑似的碎星悬在横斜的秃枝间,快步走近时,篝火的光扑面打来浓得化不开的一团亮金,一时之间,与夜色一同掩住了旁边等待之人的面孔。齐桓微微觉得恍惚,周遭密林转瞬化作黄沙狂雪,火堆四下环绕着沾着血和污渍的脸孔,言笑晏晏向他望了过来。
袁朗看见他来,起身招呼,齐桓不过愣了一瞬而已,即刻笑着过来烧饭祭主仆四人的五脏庙。
丁氏畏寒,少少吃了些鸡粥兔肉就避回车中。她侄子兴致却好得很,极香的烧肉也塞不住嘴,一面吃一面求齐桓讲些江湖旧事。
齐桓袁朗对他倒不摆着下人恭谨的架势,除了袁朗懒得理人,还算亲热,齐桓就寻了几个故事来说:“胜了这一场,那夫妇二人便携手归隐江湖了。”齐桓口才颇好,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引人入胜。丁少辉连连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齐桓自己想到也觉得好玩,哈哈大笑:“后来么,苏州花街一家极有名的青楼,有客人的老婆打上门来,高声叫骂着寻夫君。吓得那客人裤子也顾不得穿,施展轻功就从三楼窗口跳下,他夫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也从窗口追着去了。”
丁少辉先时没听明白:“这却是何人?”随即醒悟:“难不成……”
齐桓笑得越发厉害:“不错,正是那铁扇秀士和银针娘子。”
袁朗咬着兔肉撕扯,斜睨一眼丁少辉楞楞怔怔回不过神的模样,冷笑着拆齐桓的台,说道:“别说的好似亲见一样哄无知小儿了,你可不也是听来的么。”
齐桓也不恼,回道:“一样听来的,你要是不忿,也说一个来听听?铁大当初说了那许多故事,总有记得住的吧。”
袁朗不理会他挑衅,又抢了块肉啃着。
丁少辉看着他俩斗嘴,却道:“齐先生若不介意,不如把二位当年在江湖上的往事挑一件讲给后生小辈听听?”
这次连袁朗也抬眼瞪着他,半晌同齐桓一起笑了起来。“我们?嘿嘿,你且先去江湖上打听,知道了我们名号,我才说与你听呢。”齐桓叹气:“还说我,你这才是哄孩子呢。”转头对丁少辉说:“可别听他的,我们兄弟虽然有功夫在身,其实并未入江湖闯荡过。”
丁少辉自然不信,又不敢开口,眼光在他们之间扫来扫去。
“当初我同他艺成,自以为前辈高人不过是等着我们去击败而已,世间再无敌手,天下尽可以去得,从此就是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结交最义气的朋友,尽把江湖掀个底朝天了。哪里想得到,离了家才发现不晓得江湖门朝哪边开,找来找去,盘缠找尽了也没摸进去。”
丁少辉也忍俊不禁,瞥见袁朗脸色,赶紧憋住了正经问道:“那……后来呢?”
袁朗一手油腻,到处找东西擦,齐桓连忙挪得离他远些,拢住了衣襟袖摆。袁朗接过丁少辉递来的手巾,慢悠悠道:“后来么,后来咱们就遇见铁大啦。”
当年时,少年人初离家门,落魄异地。实在找不到生财的法子,只好在路边起了摊子,将辛苦习来的一身武艺卖给众人戏耍取乐,换几枚铜钱果腹。有地头蛇来闹场子,都给他俩轻松打发了去,没想到去救场边一个被无赖汉迁怒的白面书生时,竟被那书生拿住了。
“我们瞧他面皮白净,也不高壮,只当自己一时失手。后来他叫我们从此跟着他,哪里肯答应的。”
这两人少年时候心性都极强,岂肯服软,时刻挑衅那叫做铁路的书生,都被他压制。心不甘情不愿认了自己技不如人,两人偷偷商议了半夜逃走,出了城刚松下一口气,转眼就见明月之下,乱坟岗上,立着一个儒衫飘然的书生,缓缓扭过头,对着他们微微一笑。
“连滚带爬的也跑不掉,给他抓住一顿好打,在乱坟岗哼哼唧唧躺了一夜。我们从此跟了他四处走。他也教我们些功夫,若不好好练,照旧按住了一顿打。”袁朗长叹,“明明就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样貌,偏生连说理教训也懒,只知道动手。”
齐桓此刻也忍不住寒噤:“我还当小时袁朗逼我练功已是最苦之事,当真没曾想,天下之大,人外有人啊。”
“习武还是好的了,等他教念诗背词才真正是苦差事。”袁朗一样感叹着,忽看旁边丁少辉听得入迷,笑了笑:“他既然不许我们鲜衣怒马、快意江湖,我们兄弟也着实没胆子去违逆。因此你要听闯荡江湖的故事,确实没有。”
丁少辉不甘心还想再问,袁朗伸了个懒腰:“夜深了,明日还要赶路,表少爷早些休息吧。”丁少辉无奈,只得一头滚在火边铺的草垫上睡了。
袁朗靠在树边,望着火光发呆。齐桓过来拿住他手腕探脉息,一会儿又伸手按在他背后,一缕真气缓缓透过去。袁朗身上渐渐暖热,推开他笑道:“一点内伤,养这么几年早就好了,不必如此。”
齐桓默然,仍旧将手贴过去:“我怕你也不见了。”
他声音极低,只是袁朗怎会听不见。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展开手臂将齐桓的头摁在自己颈边,脸颊挨过去轻轻蹭着他的额头:“我总是在的。”
任谁不在了,我总是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