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梦粱录》吴羡鱼

8、第 8 章

　　白珣远远地看见沈琼山进了单位，在西湖边踱了踱，然后选了一颗最茂盛的柳树，靠坐在树下的椅子上，就看向湖心，从早上的波光粼粼，到傍晚西斜的夕阳洒了一点点余晖在湖面上，看见白珣又匆匆从单位出来，走过他们以前常走的那一段路。

　　不过这次他没有跟上去，依旧坐着怔怔地看向湖面。

　　这片湖，在无声地唤他。白珣站起来往湖边走了两步，又蓦地停住，最后涩涩地笑了笑。湖面上翻起一朵不大的浪花。

　　湖水涌进耳鼻，带来窒息的恐惧，拉着他的思绪直直地坠进深处，然后一片萤白。

　　“听说你的项目在赶进度缺人手，我想毛遂自荐。”白珣终于等到他从实验室里出来。

　　他按了按太阳穴，说：“你擅长什么？”

　　“复杂网络生物学。”

　　他看向白珣，“我们项目暂时不涉及这个方向，如果有需要，我再找你帮忙可以吗？”

　　白珣脸上浮起一丝丝的失望，不过还是说：“一定找我。”

　　他笑了笑，说好。

　　不过一个星期，白珣就听说芥子仪的系统已经基本搭建好了，但是在录入世界数据上出了问题，打算召集研究所的人开个会，集思广益。

　　他坐在主位，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面前放了一本笔记本和一只笔，听到想法不错就记上一些，不时问两句。

　　白珣听着听着就不由自主看向他的脸，平平淡淡，好像现在讨论的不是他花了几年心血的项目。

　　似乎是感觉到视线，他微微侧了头，朝白珣露出一个似乎是询问的神情。

　　“可以尝试一下神经交感网络。”

　　其他人也一并看向白珣，这个方向与他们之前讨论的截然不同。

　　“先把世界图景映入大脑皮层，然后直接通过脑电波传入到系统里，不过具体的实现途径还需要研究，世界数据过于庞杂。”白珣看见他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轻轻点了点。

　　不过最终也没有讨论出所以然来，白珣看见他召集了自己的组内成员又开了个小会，然后又一天十五六个小时都能在实验室里看见他在忙忙碌碌。

　　他拦住白珣的时候眼睛里有红血丝，显得有些疲惫。“前辈们提的方案我们基本都试了一遍，芥子世界的细度不够。现在想尝试一下你说的神经交感网络，我们组内没有相关的研究人员，你可以过来指导一下吗？”

　　白珣伸出了手，就加入了他的项目。

　　他比白珣以为的更为忙碌，从来没见他做过工作以外的事，仿佛是个永不疲倦的机器人。

　　白珣把决明子茶放到他手边，他愣了一下，“给我的？”看白珣点头，他把水杯放到唇边认真地抿了一口，“谢谢。”

　　“已经很晚了，你不回去吗？”

　　闻言他扫了一眼计算机下方的时间，微微阖了眼后睁开，“嗯，回去。”

　　“一起吧。”

　　他点头，把白珣给他的茶倒进自己的保温杯，然后起身换下白大褂。

　　两个人并排往外走，住宿区与研究所并不远，中间的路上铺了鹅卵石。

　　“要过年了，你什么时候回家？”白珣一边走一边问他。

　　“不回”，他说道，又低低地加了一句，“没有家人。”

　　白珣有些诧异，半晌才说，“我也没有家人了，如果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过。”

　　白珣感受到他投过来的视线，不知道他视线里的一点点高兴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年三十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他依旧打算去实验室，不过白珣从实验室把他拉了出来，轧在光秃秃的大年三十的马路上。最后决定吃火锅，因为他们两个都不会做菜。超市里的肉类蔬菜已经很昂贵，不过白珣依然买了很多。

　　白珣还买了一瓶香槟，就着火锅热腾腾的气息，白珣没有看清对面人的眉眼，却觉得自己找到了安宁。他不知酒量不好，只喝了两杯就已经不甚清醒，安静地趴在桌子上，不吵不闹。白珣没有舍得把他叫醒，也不想把他送回他的房间，就扶他去了自己床上，而自己则在沙发上过了一夜。

　　初一他难得睡到了日头高起，因为在其他人的床上醒来微微带着一丝赧然，白珣却在他身上看出了可爱。这一天白珣硬是让他放了一天假，只是让他舒服地靠在沙发上，天南海北地聊了一整天，然后初二再和他一起去所里工作。这个时候的所里没有一个人，只有白珣和他。

　　那一天他过来找白珣，说神经传导设备已经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导入了。白珣知道自己的神经敏感度阈值很高，所以躺在了交感机上，把自己关于世界的所有认知都在脑海中仔细地想象了一遍，又经过多次修补，世界终于都导入到芥子仪中，变成了一个悬浮在空中，毫不起眼的芥子世界。那时候才大年初七，所以他们两个人私下里自己庆祝了。

　　那一段时间像是忙里偷闲，除了日常维护外，突然间就没有了大额的工作，所以白珣带他窝在房里看旧时的电影、看些闲书，外面已经不那么安全。

　　在一个什么节日都不是的日子，白珣非常俗气地自己做了一只蛋糕，然后对他说：“我想照顾你。”他看起来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说好。于是他们就搬到了一处，每天同一时间去上班，在实验室里或是静静地自己做自己的事，或是轻声交流两句，然后再同一时间回去。

　　一次醒来，白珣对他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在一百年前，光太还没有被发现的时候。那时不发达的地方还时不时地停电，上网打游戏还是卡顿，汽车加的依然是汽油。但他们不用担心世界的报复，如同潘多拉的魔盒，放出了疾病、灾难和恐惧。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如把过去也放进芥子仪，如果世界倒带到一百年让它再一次自然演化，会不会就是另外一个样子。

　　他们有很多时间，可以一点点把想象中的世界还原，一点点为它加上历史，填满每一个角落，这里一丛花，那里一泊湖，像是在为他造一个荣华的王国。

　　此后他不是总在实验室里，但他总是与白珣在一块儿，所里一些人看出来了，就平常地祝愿他们，白珣觉得很好。

　　他听说大气中的含氧量已经下降至15.1%，而如果低于14%，物质就不能燃烧；听说太平洋威科岛上的光太堆泄露，方圆一千公里的海洋遭到污染；听说联邦政府的火星改造计划宣告失败。

　　外面的世界多灾多难，但他们在研究所，他们在伊甸园。

　　“白珣，你去看看芥子仪。”他像寻常一般唤白珣。

　　白珣站在芥子仪前，里面悬浮了几十个芥子世界球，大半都变为了一片焦土，重归地球形成之初的荒芜。还有一些只零星留了一小抹一小抹的绿，而人类和大型动物已经归于土。

　　“原本他们就是想在无限演化中找一种解决方案，别担心了。”不过他根本就不需要安慰，他从来都不在意任何世事，就像只是单纯做错了一道数学题，让他来看看错误的答案。

　　他把那些覆灭了的芥子世界重置，开启一轮又一轮的演化之路，然而人类的命运就像是轮回，一次次走向覆亡。

　　外面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上面的人时不时来查验项目开展情况，最后无不是皱着眉。他又开始整日整日待在实验室里，去为这个极度文明又千疮百孔的世界寻求一条解决之道。

　　白珣把他带到阳光下，他常年不见光的皮肤在阳光下更加苍白。他们沿着公园走了一圈都没有遇见什么人，花坛里的花野蛮地长着，伸到路上来，似乎想要勾住行人的衣角。

　　他对着远方笼在迷雾里的城市看了许久，白珣搂住他，轻声道，“世界越来越坏了。”

　　他转过头在白珣的胸膛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能坚持到我们年老的时候吗？”

　　白珣低头在他额上落下一个轻吻，“不知道，但不论世界覆亡与否，我都希望你安然。”

　　他闷闷的说，“嗯”，然后又轻轻地道，“世界与我何干。”

　　后来是他的生日，也不是整岁，但白珣就想让这一天过得别致些。外面的气氛已经有些紧张，白珣在研究所都闻到了山雨欲来。

　　一周前白珣就开始偷偷准备，生日那天白珣带他去了最近的教堂。空无一人，但中殿的每一条椅子上都放了一朵鲜红的玫瑰，白珣单膝跪在高墰，脸上盈满了笑意。他从白珣的手上拿走戒指，套在自己的手指上，便觉得乱糟糟的时代他一直伶仃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白珣带他换了衣裳，非是西服，而是一袭翟衣，手牵着同心结，不拜天地，不拜高堂，只拜了眼前的人。这个仪式不伦不类，但他就是无端地觉得找到了自己的半身。

　　他们在教堂里喝得微醺，然后手牵着手回研究所。

　　路上，夜里的月很圆，但他们根本无暇顾及，眼睛里都是对方，因此也没发现有人远远地缀在他们身后，高高地举起了死神的镰刀。

　　“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