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士》瑟刃

6、噩梦

　　纵使罪恶滔天，也总会被阳光照耀。

　　纵使阳光不愿，却还是会普度众生。

　　不是这样的。

　　罪恶滔天之人，阳光是不愿照耀的。

　　如若偏执，明知不配，还非要厚颜无耻地留下阳光，就必然会受到惩罚。

　　眼泪顺着眼角，滚落到枕头上。加上先前的一起，将枕头洇湿了一片。

　　医者匆匆赶来，正是昨日给辛三包扎手指的那个。

　　见了床上的人，医者有些惊讶，道：“这怎么还哭着呢？”

　　“谁知道。”笑笑在一旁接话，不屑地撇撇嘴，“让他烧点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他就像丢了魂似的，搞成了这样。”简直莫名其妙。她家小姐可是没了娘亲，都还没像他这样呢。

　　李明珠坐在桌前，拿了本笑笑找来给她解闷的书，随手翻着，并不作声。

　　那医者虽满心疑惑，却也不多问了，诊了脉。

　　“身负重伤，过度劳累，体虚高热，郁结于心。”医者多少有些不忍，“昨天见他精神，还看不出，他这身体居然攒了这么多毛病。”

　　“治不了？那埋了吧。”笑笑冷漠。

　　“若是他，倒也不至危及性命。”医者道，“放到常人身上必然凶险。可此人武功深厚，身体铁打一般，求生的欲念又很强，多半是不会死的。”说完，却也忍不住有些厌烦之色，“也算是祸害遗千年。”好人却不长命。

　　这府里上上下下，谁都搞不清楚。仇人已经到了手里，为何还不直接报仇了事。

　　过往，李府上下和气融洽，从不会打骂过下人，家里头刑具都没有过，当初审问这贼人还是去别处现找的。可如今，别说刑具从大理寺那里拿全了，府里侍卫日日磨刀霍霍，只等将这贼人活剐了，听说连剐刀钱都众筹好了。

　　底下的人恨成这个样子，上头的小姐却没什么动静。不剐了这贼人就只当大小姐慈悲为怀了，可后头竟还把贼人放进了府，又遣了医者医治。

　　那贼人在门口跪了五日，指头夹断也要入府，不知是又打了什么歪主意。他的主人周老贼已经因命他杀死李黎而触怒天颜，掉了脑袋。他跪在这儿非要进府，也许是要为自己主子报仇呢？也许是老贼余党安插的眼线呢？小姐怎么就将他放进府了呢？

　　说到底，直接杀人的他当该千刀万剐的，沈儒将人送到李明珠这里，也是为卖她人情，给她亲自动手的机会。她为何不动呢？

　　没人明白。

　　李明珠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

　　底下的人嘀嘀咕咕，但主人家的话还是要听的。医者本也仁心，就尽心尽力地治。

　　医者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让此人在这里满脸是泪，包扎好的手指头也错了位。他便将布条轻轻解了下来，打算重新正骨，再缠上去。

　　昨天，第一次做这件事的时候，此人是十分安静的，眼神空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再往前，这手指头被夹断的那会儿，此人更是令人称奇，后半程咬着牙，十指断骨之痛，竟吭都没吭出一声来。

　　所以，饶是医者知道正骨极痛，面对此人，却也没想太多，上手就开始医治。他却没想到，才刚刚给碰到骨头，此人就一声哀叫，挣扎起来。这人力气极大，不过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就将医者推倒在地。

　　医者猝不及防，却也马上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醒着的时候，痛苦尚可靠人的意志忍耐下来。一旦昏迷，痛苦便真实地反应了出来。

　　他一直那般隐忍，几乎让所有人都忘了，他也与常人无异，他也怕痛。

　　“这……”医者犯了难，“他既昏迷，麻沸散也未必能喂下去。”

　　“用锁链绑起来吧。”此时，李明珠忽然开口。她一直在看书，没想到还听着这边的动静。

　　“绑他都嫌脏了锁链。”笑笑冷哼一声，却还是要人去拿了锁链过来。

　　冰冷沉重的锁链一圈一圈，绕过他的肩膀腰腹，捆住他的手腕脚踝，重重地压住他的脖颈，将他牢牢地固定在了床上，纹丝不动。

　　他醒着时自然可以靠内劲挣开锁链，昏迷时却只有挣扎的本能，断不可能再有那种能耐。

　　正骨。

　　那人再次挣扎起来，带得锁链哗哗作响，却再也无法逃离痛苦。

　　疗伤。烈酒直接浇到伤口。

　　那人无助地哀叫，锁链深深地勒入肌肤，却怎么也无法阻止身上的梦魇。

　　“这贼人可真是没骨气。”笑笑在旁边看着，不屑道。若是旁人，她早就生出恻隐之心了。可若是这贼人，见他痛苦，她就只觉得聒噪，又有几分解气在。“看他之前还挺硬气呢，想不到。”

　　想不到，他是真的很怕疼。

　　李明珠翻了一页书。

　　好容易处理完了伤口，医者累得满头是汗，那人也周身冷汗涔涔，痛得不住打抖。

　　“这他都不醒？”笑笑在一旁好奇。

　　“他伤病交加，不休不眠，身体早就不行了，全凭意志撑着。如今既已失了意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医生答道。看着辛三，他又忽然道：“噩梦了。”

　　笑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那贼人被捆在床上，眼球快速地转动着，眼泪又顺着脸颊落了下去，哀哀戚戚。那一瞬间，不知道怎么了，就连痛恨他的笑笑都觉得，他看上去又无助又可怜，让人不由自主地心软。

　　“明珠……”他带着哭腔，含混不清地喃喃道。

　　就像是个迷了路，受了伤，哭着要找大人的孩子。

　　哪怕正是那个大人将他推下了山崖。

　　*

　　辛三做了梦。

　　他梦到，明珠要与他去放风筝。

　　仗着功夫高，脚程快，在余出的时间多的时候，他会悄悄带明珠到郊外去。在郊外，他们可以玩大一点的游戏，比如竹蜻蜓，比如放风筝。若是走得更远，他们甚至还可以点炮仗。

　　放风筝是明珠很喜欢的。只是他时间实在过于拮据，已经很久没有带她去放过了。

　　但是在梦里，他紧赶慢赶，足足赶出了两个时辰的时间。他期待得不行，忙去找明珠，带着她，去郊外玩了个痛快。

　　风筝飞得高高的。明珠玩得好开心，一直在对他笑。

　　他就也好高兴呀，整个人都是暖的。

　　下一次任务，他一定也要竭力尽快了结，再带明珠出来玩。

　　明珠说想和他一起扎风筝，下次就能放自己扎的风筝了。所以，在回程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风筝的花样。

　　他还去买了竹条和布料，还有胶水和颜料，藏了起来，只等下次拿着用。

　　他真的太期待再见到明珠的时候了。他准备好了所有的东西，再见到，他们就可以一起扎风筝了。

　　再见到明珠时，辛三犯了大罪。

　　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辛三跪在明珠的面前，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只觉得仿佛有利刃捅进了心窝，不住地搅动，转动。

　　痛不欲生。

　　她多恨他呀，她该恨她的。所以，她丢给他一把刀子，要他往自己的心窝里捅。他就按她说的做。

　　她又要他跳进熊熊的大火，他也按她说的做。

　　他的胸口好疼，他的全身都疼，他疼得撕心裂肺。

　　可他却想告诉她，她不用对他好，她应该对他更差。他可以帮她，帮她想办法折磨他。只要她能解气……哪怕只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他就很满足了。

　　虽然他真的好疼，真的好疼啊……

　　可她却不想理他了。她转过身，背对着火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怕刀子，也不怕火焰，却不知道多怕她离开的背影。

　　他被困在火中，全身没有一处不痛。他仿佛被什么束缚着，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他很努力地叫她的名字，可不管多么努力，都只能发出一点点的声音。

　　他想告诉她，他还有用的呀，他还可以保护她，还可以让她出气。纵使完全不够，纵使不值一提，他的命是要赔给她的呀。

　　可是她不听。她越走越远。

　　不行的，不行的。她不能扔下他，他还得保护她呢。

　　她身边没有可堪一用的人。他得留下来，做她的盾，做她的剑，做她解气的工具。

　　他给自己想了许多理由，归根结底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她。

　　可她不理他。

　　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再也看不到踪影了。

　　辛三惊醒了过来。

　　“诶，你不是说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吗？”笑笑没料到床上的人忽然睁了眼，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躲到了一旁，“怎么这就醒了？”刚才真疼的时候却没醒。

　　“这……”医者一时也不知道原因。

　　床上的人好像根本看不到他们两个。他全身被绑着，就努力转动脖颈，看着四周。

　　他就看到了坐在桌边看书的李明珠。

　　一刹那，他紧绷的身体就松弛了下来。

　　李明珠忽然起身，拿着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姐！”笑笑追了上去。

　　笑笑自小与李明珠一起长大，是很懂李明珠的。哪怕如今李明珠性情大变，相处久了，笑笑也能从细微中感知到她的情绪。

　　她好像不太开心。

　　哪怕自那天起，她本来也从未再次开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