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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捉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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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元二年早春,冰消雪融,梅花悄然绽放。
本该是万物复苏、阖家欢乐的时节,工部尚书府内的气氛却是一片低沉。
前几日,顾府嫡长女顾念之参加自家堂妹的赏花宴时落了水。
初春时节,湖里的水很是寒凉。这般天气落水,伤身子不说,将来说亲时也很有可能被婆家挑拣。
工部尚书顾大人得到爱女落水的消息后,匆匆赶往顾家西府,见到女儿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的景象,怒火攻心,竟晕了过去。
一时间场面很是慌乱,顾夫人吩咐了婆子将女儿抱回自家府邸,请了太医前来诊治。顾大人则由家丁送回府去。
三日过去了,顾念之正躺在镌刻着吉祥如意纹样的千工床上。她双目紧闭,呓语不止,原本莹白如玉、眉目如画的小脸,只剩了苍白病容。
屋内烧着银丝碳,暖融融的,丫鬟们的鼻尖都沁出了汗珠,顾念之却还是在睡梦中打了个寒噤。
“都昏迷三日了,小姐怎的还未醒来。”二等丫鬟司画很是焦急,她的手几乎要拧成麻花了,“胡太医不是说了,尽管病势凶险,但只要按时吃药,三日内,小姐定会醒来吗?”
司棋到底是一等丫鬟,见过风雨的,她淡定地说:“胡太医是京城神医,他的话不会有错的。你去厨房把小姐的药端来。午时了,小姐该吃药了。”
司画点点头,掀开帘子走出了门。才刚走两步,回头望见帘子被风刮起,她又把帘子固定到严丝合缝。
还在屋内的司棋看到司画这般小心,唇边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
再用心又如何,只要她不出大乱子,这一等大丫鬟的位置永远都是她的。
司画走后,四下无人,司棋估摸着小姐离清醒尚早,便忍不住又在小姐的手臂上用力掐了一把。
听到小姐痛苦的低吟声,司棋心中很是畅快。都说顾家大小姐才貌双绝,如今却在她这个丫鬟手里头受虐。
只因她是整个顾府最貌美的丫鬟,而小姐向来对着好面皮极尽宽容。
和往日一样,司棋见无事可做,叫了院子里的小丫头来守着,自己又溜出去玩了。
夫人早上已经看过小姐了,夫人事忙,应当傍晚时分才会来,那时她再溜回来就好。
反正小姐生来便是软糯性子,菩萨心肠,即便发现了她不在,顶多是训斥几句罢了,无关痛痒的。
司棋不知道的是,此时的顾念之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了。她的心神此刻并不在此,而是漂浮在三年后的华阳宫内。
那是晋元五年,顾念之初入宫闱已经三年了。
晋元二年初夏,一纸诏书,从此她便进了那座世上最富丽堂皇的牢笼——皇宫。
刚入宫的顾念之有些惶恐,但好在欢喜更多。
皇上可真好看呀,比她见过的少年都要好看。
虽然她后来见到了比皇上还要好看的男子,但她心中还是最喜欢皇上。
因为皇上很爱重她,仿佛把她捧在掌心里一般,赐她权力,赏她富贵,一有时间就来华阳宫陪她。
三年来,她宠冠六宫,恩宠未歇。后宫里人人都羡慕她,嫉妒她,甚至是恨毒了她,但谁也无可奈何。
初入宫时,她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中流露的满是活泼和新奇,就像清晨时刚被采摘时还沁着露珠的花儿一样。
这样生机勃发的顾念之,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地步的呢?
才三年而已,还未到双十年华,却已眸色灰败,缠绵病榻,形容枯槁,已经看不到昔日风采。
温润如玉的皇上,会给她写“爱之,重之,念之”的皇上,说着会和她一起到老的皇上,薄情起来竟是如此狠绝心肠。
怪不得戏文里都说,后宫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是个偌大的美人冢,多少女人丧命于此。
如今,她也要死在这里了。
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念儿要先走一步了。
想到亲人,顾念之心中仿佛是蚀骨般地疼痛,连气都喘不匀了。但因为病重无力,她只能轻声低哼着。
“小姐,醒醒,您该吃药了。”婢女不知怎么,还延用着旧时的称呼。如今她不比从前,这要让有心人听到,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等等,这声音好生熟悉。好像是……是司画?
不是因为司棋的出卖,司画已经被燕宁郡主害死了吗?
顾念之费力想睁开眼睛,却没有成功。迷迷糊糊中,她张口配合着婢女的喂药。
吃过药后,很快,在浓重的药味中,她遵循着本能,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抚过顾念之的额头,终于退烧了。
因为忧心女儿的病情,顾夫人陈氏一改往日的精巧打扮,衣着清淡,连头饰都只留了一枚银簪。
即便如此草草打扮,也掩不住骨子里的端庄秀美。
她忧心地看着噩梦缠身的女儿,转头问向丫鬟司画:“念儿这几日时常这样吗?”
司画屈了一下身,应答道:“是的,小姐这几日都睡不安稳,夜里有时还梦呓不止。”
陈氏语气低沉:“这几日辛苦你们了,等念儿好起来,自有赏赐。”
“这都是奴婢们的分内事,不敢说辛苦。”司画面色恭顺,看着昏迷三日还未醒转的顾念之,又面露忧色放低声音道:
“只是,夫人,我昨晚为小姐擦洗身子时,发现她身上有些青色掐痕。因为事关重大,司画不知那人是谁,并不敢声张。”
陈氏听到司画这样的说辞,心里惊了一惊,面上却未露出分毫。
她见司画等到她把丫鬟都支去办事情,四周无人时才跟她说起,已经有了几分赞许。虽然平日里这丫头并不算是个谨慎的,但好在忠心一片,想必不会瞎说。
陈氏已经信了大半:“记住,不要在旁人面前露了痕迹。等念儿醒了,即便是让栖霞院天翻地覆,我也要查出是谁在害我的女儿。”
最后一句尽显凌厉和威严,司画唬了一跳,郑重地点了点头。
陈氏正要上前查看女儿的伤,却看到女儿的睫毛轻颤,似是要醒来。
顾念之其实已经醒转一小会儿了,只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她明明已经入宫了,为什么突然回到闺房了呢?
被燕宁郡主害死的司画还活着,母亲说她还未嫁人,这些都是真的吗?
一切真的可以从头再来吗?
顾念之既惊喜又害怕,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想坐起来,却毫无力气,只能缓慢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这里既陌生又熟悉,窗边贴的窗花还是她还未出嫁那年亲手剪的。
显而易见,这里不是冰冷的华阳宫,而是她暖融融的闺房——栖霞院。
她这是死了吗?
不然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回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地方?
可是,这一切好真实,母亲和司画都像从前那样。
顾念之看着母亲,想起在深宫中遭受的苦楚,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母亲,念儿好想你。”
陈氏轻轻拍着怀中的女儿,这孩子,都到了出阁的年纪,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此时的顾念之,因着生病没有像往常那样大肆梳洗,这几日只是由婢女打热水擦洗一番。因而不免鬓发散乱,一双盈盈如秋水般的眼睛红通通里透着可怜。
这副模样,让素来严肃的陈氏心下一软:“母亲会查出是谁害了你的。念儿不怕,母亲会一直陪着你的。”
听到这话的顾念之又落下泪来,她喃喃道:“念儿此生也会一直陪着母亲的。”
“傻孩子,你还要嫁人呢。”陈氏轻轻抚着女儿的长发,“母亲定要给你挑个最为俊秀的夫婿,比你爹还要俊秀的。”
夫婿……
捕捉到这两个字,顾念之原先一片混沌的脑海忽然清晰起来。
她想起自己已经死了,死于燕宁郡主亲手灌下的毒药,那时她已病入膏肓,无力抵抗。
她低声下气地求燕宁,希望燕宁能放自己一马。
燕宁却不复平时温婉的模样,状若癫狂地大吼:“蠢货,我姑息了你三年。三年了,你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我的,我才是他景文宣的朱砂痣、白月光。”
“你以为你是什么,不过是我景燕宁通往后宫之主的垫脚石而已。”
顾念之多么希望她说的都不是真的,希望皇上能来救她。可直到她死,皇上也没露面。
顾念之死后好多天,黑白无常都没有来收她,她的魂魄漂浮在空中四处观望。
她看到了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只会故作悲伤的皇上景文宣,看到了明明时常为难她却为她悲伤诵经的太后,看到了皇上为了她休朝三日,让她以皇后之礼大葬。
在她的葬礼上,皇上看似哀泣,颇受打击。葬礼还未结束,皇上就和燕宁郡主卿卿我我地商议封妃的事情,好不乐哉。
她的亲人们却步履蹒跚,生生没了半条命。父亲一夜白了头发,母亲像是老了十岁,两个哥哥哭得几乎昏厥。
想到这里,顾念之心头恨意翻涌,暗暗下定决心,幸好这次老天没有收她,而是给了她重生一次的机会。
既然如此,她这辈子就会好好地活,她和她的亲人们会一辈子幸福快乐,会一辈子看着景文宣和景燕宁这对狗男女一次又一次地倒大霉。
这辈子,她不要再当贵妃,而是嫁与一个普通人,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在亲人和好友的见证下出嫁,从此相知相守,幸福一生。
如果她没猜错,那个给她造成掐痕的,就是此刻溜出去不见人影的司棋。
那么,她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把那个吃里扒外,害死司画的罪魁清出顾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