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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她应当是做了一个梦的。
      但在那之前,扶光记得自己跟盖聂在殿外看雪,站了好一会,手指变得有些僵硬,逐渐肆虐起来的暴风雪冻得她脑袋开始嗡疼,被盖聂用不容抗拒的眼神赶进了殿内。
      隔壁主殿依旧灯火通明,仆从和医侍进进出出。
      她独自一人蜷着腿坐在小塌上,百无聊赖,又怕有人突来传唤,于是给自己找了点事情做,去数窗外飘落的雪。
      数到二百三十七还是三百三十七,就不记得了。

      梦境和回忆重叠交错,仿佛有人用滚烫的指尖抚过她的眼角,那里残留着泪痕,还来不及被风吹干,就在这种天气里浅浅地凝了一层像碎冰的薄/膜。
      她迷迷糊糊半睁开眼,隐约看见有个黑黢的身影,他的身后是殿外挂着摇曳的灯影,还有从窗口撒进来的孱弱月光。
      殿内似乎还生了个燎炉。
      可她还是冷。

      那人俯下腰,身上有沉木的冷冽味,锋利如刀。他凑近了,仔细听她的呓语:什么?

      “母亲,我冷。”

      她的手被人收进被子里,那人又帮她将被角掖了掖。
      “睡吧。”
      那声音让扶光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父王沉溺于倡后的温柔乡之前,在他疑神疑鬼闭耳塞听之前,也曾这般陪着生病的自己陪了整整一夜,那是他为数不多的、从指缝间不小心漏下来的温情。
      她乖顺地合上眼,用柔软的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在放任自己沉入黑暗前还不忘轻轻再唤一声父王。

      .

      浅淡的日光渗进视野,意识回笼,扶光慢慢地睁开眼,燎炉里的火光应该刚熄不久,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烬。
      扶光支起身子,身上的厚褥滑落,手在上面抚过,有一种时隔多年的熟悉感,分辨出这即便在王廷中也算得上是顶好的布料。

      她抬手挡住过分刺眼的光线时,屋内的陈设构造突然砸开了脑中记忆的堤坝,扶光急忙拉开门跑出去。
      屋外天凝地闭,一片银装素裹。

      门口候着的内侍弯腰朝她行礼。
      扶光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没有从他身上发现受宠的主子薨逝后对接下来会被发配到哪的迷茫与不安,视线又挪到了隔壁的主殿,安静无声。

      丽姬熬过了那个雪夜。
      秦宫里祈祷了一夜的有些人注定无法如愿。
      这秦宫好像依旧什么都没变。

      只是这深宫中的风从未停止过,这里的人命如草芥,对微妙的风向有着十分敏锐的察觉力。
      ——那个导致华阴公主被禁了一月足后消失在秦宫、被众人默认已经死了的医师又重新回到了长华殿。

      清晨她披着秾丽明媚的衣裳从暮气沉沉的骊歌台走出来,沐浴在日光中,年轻的脸庞白玉无瑕,眉如远山含黛,发若浮云,像是盛开在腐败上的最鲜嫩的新蕊。
      晨扫的宫人逆着光望去,恍惚看到了另一个宠冠秦宫的丽姬。
      于是连忙低头不敢再瞧。

      扶光进宫的时候走得急,除了几乎不离身的药箱,什么也没带。
      而秦宫恰好什么都不缺。

      扶光看着送到长华殿的衣裳,不由怀疑秦人是特别喜欢酡红色还是怎么的。

      赵高她还可以理解,她外出买了个珠绳,他送件一样颜色的披风,不正是说明了她离开罗网后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注视下吗。

      但秦王宫内制司直接送来的衣服也偏偏是酡红色。

      她其实不喜欢这个颜色。
      她父王喜欢看起来热闹的颜色,早早给他的几个女儿指定了宫服正装的颜色,无一不是灿烂如春花般的红色系,扶光本来并不讨厌酡颜色,但因为它所代表着的无法反抗的王权,渐渐变得不喜欢了。
      她儿时常常出宫回母亲的娘家,房间外的屋檐挂了一串风铃,如果她系的是月白色的丝带那就是代表今日万事皆宜,廉颐爬上墙头远远确认后会假模假样上门来邀她,而外祖也十有八九会同意;但如果系的是讨厌的酡色就是告诉他今日外祖心情不好,她出不去,约玩计划泡汤,千万不要来送人头。

      送来衣裳和首饰的内侍谄媚扬起嘴角,卖她一个人情,压低声音说这是特地交代挑选的颜色。

      她曾以为自己不会再抗拒酡颜色了,毕竟以前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他所象征的压在她头上的东西也随之消亡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竟是一样的。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她都没有拒绝的权力。

      .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扶光虽然一直知道这宫里添油加醋的本事很离谱,但她没想到传闻已经离谱到了这个地步。

      对她的猜测已经从最开始的“于丽姬病重之时在骊歌台承宠”到“她日日去骊歌台名为诊脉实则是为了方便模范丽姬”以及“她是秦王用来取代将死的丽姬而做的复刻品”。
      槽点好多,她一时竟不知道该从何吐槽起。
      随便抓一点——嬴政对她要真有那个心思,秦宫中空着的妃嫔殿室一堆,把她放哪里不好偏放自己女儿的宫殿,他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吗?
      ……等等,这个她还真不能保证。

      扶光抱着药箱站在门外,听见骊歌台的宫女愤慨不平地在给丽姬疯狂上眼药,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吧,逃避可耻但有用,只是她刚想转身就碰上了来添暖炭的小宫女,对方还特别有礼貌地叫了她一声桑医师。

      她一个老实人为什么总是碰上这种尴尬的局面?
      丽姬看她像个锯了嘴的葫芦,觉得有趣,笑地眼睛弯弯。
      还安慰她,“你别在意。”

      “哦。”她干巴巴地回。

      “今日学《雉朝飞》。”
      “……”救命。

      空穴不来风。谣言说她模仿丽姬的源头大概就是因为丽姬教她学琴。
      扶光的音乐天赋尔尔,学琴是因为母妃擅长也是生活必须。家宴时父王总喜欢让他们这些小孩表演点什么才艺,扶光觉得他的心态可能就跟像她平日里无聊时让养的那只小白猫翻个肚皮玩个球来让自己开心开心一样。
      其实扶光的笛子比琴学得更好,廉颐四处游历从不知道哪个放牛人那里学来的,为了用笛声打暗号传加密信息,扶光学起笛子比琴用心多了。
      但笛子在王公贵族眼中毕竟是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乐器,她也就鲜少表露于人前,更不敢让她父王知道。

      她那点功底经过这几年的荒废已经所剩无几。丽姬不知道哪来的兴致硬要拉着她学琴,弹的还是楚庄王最爱的绕梁琴,这把名琴在楚国灭国后自然而然地流入了秦宫,后来又到了丽姬手上。
      扶光含泪用指腹勾抹着琴弦,一会儿觉得这琴落到她手里也算是明珠蒙尘、倒了大霉,一会儿又觉得她跟“绕梁”真是同病相怜,人琴相惜。

      至此心中不免哀恸,随乐流露,正巧契合了牧犊子在做此曲时的心境。
      丽姬说她虽有些许错音,但乐曲情感掌握到位,所以今日这首可以就先练到这。
      翻译一下就是: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扶光舒出一口气,正打算起身告辞,就听见丽姬说,“温故而知新,上次学的《蒹葭》再弹一遍吧。”

      扶光瞳孔地震:救救我救救我。

      脑袋瓜开始疯狂转动,说自己还要去给其他宫会诊(其实没有,她现在是丽姬的专属医师)?还是推托身体不适?
      对了,她灵光一闪,就说自己还要回去背医书研究药方好了。

      然后她对上了丽姬的眼神。
      丽姬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不用开口,只看着你,那双眼睛就会说话。
      他们总说扶光和丽姬有几分相似,但其实扶光最肖她的母妃,由此可简单推导得知,丽姬和母妃也长得也是颇有些相像的。
      ——尤其是在逮她摸鱼想偷懒的时候——就像现在。

      一曲终了。
      丽姬沉吟一会,评道她疏于练习。

      扶光震惊,扶光不理解。
      丽姬该不会觉得她从骊歌台回去以后还会刻苦练琴的吧,她是医师又不是琴师,她连架自己的琴都没有好么。

      然后丽姬把绕梁送给她了:)

      暴殄天物啊。扶光代不会说话的绕梁痛心疾首。
      她推辞不受,“这琴若是给我便浪费了。”

      “它留在我这才是浪费了。”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语气却轻快起来,“我活不久了。”

      此处除了她们再无旁人,矮几上茶香袅袅。

      “你希望我救你吗?”她成为丽姬的医师这么久,好像从未问过她本人的意见。

      丽姬缓缓一笑,真心实意的笑容总是更漂亮生动几分,“谁都救不了我。”

      “你呢?”丽姬问她,“喜欢这里吗?”

      “不喜欢。”丽姬点茶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她,可能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如实回答她的随口一问——她本没有期待她会回应。
      “但我的喜欢与否并不重要。”

      “不怕我同旁人说?”
      若她在这秦宫里还有可以说话谈心的人,何苦浪费精力拉着一个不求进取的她学琴。

      “可我确实…”
      她怕冷,虽然赵国比秦国还要北,还要冷,她随师父去过那么多地方,可她还是会怀念那里。
      “…不喜欢啊。”

      扶光被留在骊歌台食过晚饭才走。
      她远远看见了那个身影,抱着琴追过去,“盖先生晚上好。”

      盖聂原本是当做没看见的。
      奈何她会轻功。
      抱剑一礼,“桑姑娘。”

      “盖先生食过了吗?”
      “……”

      “盖先生是在散步吗?”
      “……”

      “盖先生盖先生……”

      自从上次雪夜他陪她站了一会,扶光就认定盖聂是个面冷心热的大好人,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回应,叽叽喳喳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很起劲,像是要把在长华殿里想说却又没对象的那些话都倒豆子般倒个干净。

      她絮絮叨叨说完了这几天鸡毛蒜皮的小事,终于切入了正题,“盖先生我的糖呢?”

      盖聂呼出一口气,“在下并没有答应。”
      上次她说在宫里无聊地紧,看书的时候总觉得嘴巴里少点什么,便托他出宫时为她捎点饴糖回来。

      “放心。”扶光拍拍胸膛,掏出个钱袋子要塞给他,“我有钱,不赖账。”

      盖聂往旁挪半步,避开了她想把钱袋子塞到他怀里的手。
      在盖聂平静如水的注视下扶光慢慢地低下了头,声音越来越心虚,“那……那我不是找不到其他人帮忙了嘛。”

      他从袖中递出一小包东西给她。
      扶光打开发现是自己想要的糖。

      还没来得及夸他是个大好人,盖聂说的话让她觉得手上的糖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
      “有人托我带给你。”

      扶光只好忍痛把糖包好恢复原状,想推还给他。
      被躲开了。

      蒙毅怕她不肯收,所以借盖聂之手。
      只是他并没有说不能同她讲。
      所以盖聂说了。

      “桑姑娘若是想找人说话,长华殿未必无人。”

      长华殿里的宫人都在惴惴打量着她这个特殊的存在以后会走上什么样的路,不乏隐晦的巴结。
      只是真心和假意总是有区别的。扶光并不是没有发现那个特别的存在,也猜得出她是谁派来的。

      “盖先生什么时候与他这般要好了。”扶光苦笑。

      他并非与蒙毅交好。
      只是他是个仗义疏朗的少年人,莫说是咸阳,整个秦国这样的人也并不多。
      帮这样的人传个东西,仅此而已。

      裹着绕梁的琴布被人用力抓出了褶皱,隔着层薄帛,绝世名琴绕梁的琴弦被无辜又残忍地按进去。

      盖聂看着她低垂的眸眼,还是说了多余的话,“他说欠你的,他一定会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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