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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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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山傍水好住处,风月揽怀天为盖。
“啊——嚏。”医师裹了裹自己的小袄子,眼疾手快把快成精的阿狐及时拽了回来,团到怀里当暖炉。
阿狐还不死心,硬是要去扒拉着那根柴火进炉子。
医师捏住它的爪子拽了回来,语重心长地告诫它不可以砸了自家吃饭的招牌,这火候大一点药性就不对了。
它抬头四十五度忧伤仰望天空的时候被正对着屋顶的那个破窟窿口子,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又秒怂地将脑袋缩了回来。
等她把黑成墨汁的药汁倒进碗里,阿狐已经团着自己的尾巴围在熄了火的陶炉边,一副安逸地忘了主的懒怠模样。
其实阿狐只是只狐狸,并不通人智,不然这时候就应该有眼力见地乖乖给她当暖手。毕竟当初医师从山间猎人的陷阱里救下它只是因为她是个颜控,单纯地觉得它白净地没有一丝杂色的皮毛特、别、好、看,想给自己披风的兜帽上缝上一圈雪莹莹的毛领子。
为了等它背上的伤口长好了,再养多些油光发亮的毛毛出来,医师养了它半年,然后,春天到了,它开始脱毛了:)
医师当时看着抢了她盘里最后一块肉的阿狐,宽慰自己莫生气莫生气,都是为了毛茸茸,等到它终于长出了冬日里的一抹雪白。她才突然想起——她根本不会女红。
这就很尴尬了。
于是在决定下一个落脚点之前暂且便先养着了。
床上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是医师从山疙瘩里头捡到的。
医师用手摸了摸碗壁,温度其实还有一点点偏烫,但是她刚刚守了药好久现在肚子好饿脑子也不清醒吵吵着人不吃饭天诛地灭。
反正他昏迷着啥也会不知道,右耳边的那只对着自己喃喃低语的小恶魔这么一怂恿,左边带天使光环的那只就秒输了。
医师右手端着碗,左手使出师门绝学,掐住下巴,轻轻一捏,嘴巴就开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医师活了这么些年今日才切身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已经太迟了。
那个上一秒还半截身子埋在阎王殿里的男人一只手掐上她的脖子,反身把她压在硬板床上,她有点后悔自己太小气没给他分一层被子铺床了,木板硬地撞得她肩胛骨都在发颤。
医师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手受了重伤失血过多浑身无力,他其实瞬息之间就可以要了她的小命。
她把两只手扣在他渐渐收紧的手指上,拼命扒拉,声音像是山崖底下挤出来那般飘渺,“…救…你…”
男人那双凶狠的眼虽然死死钉住她,但是习武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并不是什么难事。这点时间够他根据所处环境去分析判断出眼下情况。
任何的蛛丝马迹不是都该证实了她真的是个救了他的大大——大好人吗为啥这手还不撒?
为了日常工作方便,医师一贯把指甲修得圆圆浅浅的,可人在濒死的时候总是能迸发出莫大的力道,他的手背,竟也因她的挣扎蹭破了一点表皮。
医师眼前发黑,甚至还晃过一闪一闪小星星。
这不应当呐。
一般人在自己重伤将死的时候会把有用的医师杀掉吗——要杀也是利用完人给自己治地差不多了才动手。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来?
但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
医师憋出几个字试图最后再挣扎一下,你的“手……”再用力下去,就要“…废了……”
“我…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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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是因为哪个字眼犹豫了,医师趁着他松开力道的那一刻,伸手猛地推开缠满白色绷带的胸膛,骨碌一下滚到一边然后火速跑路。
本该是如此的。
医师扼腕。
但她没料到自己竟然推不开这个伤已经重地快死花了她三天才救回来的病号。
导致那只手又又又又掐上了她的脖子。
严丝合缝,带着发热的温度贴在她脖颈处薄薄的一层皮肉,万幸的是他没有再用力。
不幸的是只要他想,依旧可以一秒拧了她。
“大大大……大佬……”医师甚至顾不上自己受损的声带,拉扯着破锣嗓子就求饶。
“我的剑?”他说起话来生涩地很,像是不常开口,也可能是因为生病的缘故。
这还是医师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之前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那么猛的药他晕着都没有下意识地吱哼一声,她确实怀疑过他是个哑巴。
“……”
脖子上的手又开始用力了艹。
“没拿回来。”
男人凌厉的眉飞斜向上的弧度简直锋利地可以杀人。
医师不得不屈辱地承认自己是个弱鸡的事实,“拔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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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盯着屋里的横梁看了一会,鼓足一口气,把压在身上晕过去的男人推开,他的脑袋撞到床板上碰的一声响。
医师心惊胆战了一会,发现他并没有醒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人对毒药有一定抗性,不然不可能在她划破手背用了迷药以后还能有睁着眼掐她的脖子的机会。
师父以前总是嫌弃她毫无天赋,只会照本宣科,除了记忆力勉强还算拿得出手能够死背得下医书,半点创新精神都没有。
她曾经是不服气的。
但来自现实的爆锤就是这么猝不及防,而且凶残。
她自制的迷药果然还是没有师父的好使。
废材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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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坐在床前,把随身带着割草药的那柄小刀抽了出半截,又塞了回去。反反复复。刀鞘里层沾了水汽,蕴养出了点锈迹,刀背磨过的时候有一点粗糙的声音。
叹了口气,其实她还有点忧伤。
救,还是不救,这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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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师父喜欢救用剑的人。
“知道为什么吗?”
医师当时摸了摸自己堪堪过肩的一头乱发,大概是学医使人头秃,她养了两年才把之前因为刀太重而没控制好力道剪残了的短发留成现在这样,现在难得碰到一道可以瞎掰的非医理题目,终于能够证明自己肚子里还有点墨水而不只是师父口中的“小废物”。她兴奋地涨红了脸,踮着脚尖举起手,自信地答:“君子佩剑以明志,持剑者,其身正直,不较蛮力,为侠,为道,为君。”
然后被师父毫不留情赏了一个脑壳暴栗。
他嗤笑,“因为用剑之人,大多都是不要命的。”
“不要命的人会中天下奇绝之毒,受刮骨断筋的伤。”
“为了再拿起那把剑,他们什么药方都敢试。”
受的伤不致命,不救;中的毒不入腑,不瞧。
坦白来讲她师父就是喜欢挑战地狱难度。救人不是目的,享受挑战的过程才是重点。
像她师父这种人,放在现世一定是个高智商反社会型顶尖科研人才。
而他生逢此时——乱世,本便是最好的试验场。
医师其实也比较倾向于救用剑的人。
或许是有几分受了师父的影响。
但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即便是在孔老夫子所悲痛的“礼乐崩坏”的年代,人还是会比后世更讲一点信用也更重面子一点。
剑是侠士的不二之选,这样遇见讲道理的病人的机会不就变大了吗?这样小命总归比较有保障,如果运气好,还能得个什么承诺,行走江湖嘛,多个朋友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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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再次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剑。
没有找到可以拿来充当拐杖的棍子的医师被人一胳膊压得死死的。
医师哼哧哼哧地架着这个高了自己快有一个头的人,时不时还要踮起脚。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冻得她下意识往身边的人形暖炉挤了挤。
大佬一直都是不高兴的样子,但现在好像更不高兴了。
医师只能努力露出一个真诚无害的表情,担忧地问,“是哪里不舒服吗?”
山里的冬天比人间总是来得更早一些。
男人上身裹着一条薄被,被医师勉强修出了个形廓套在身上当大衣。因为原本的黑衣已经被医师为了方便上药直接剪掉了,丢在水里,淀出一片暗沉的血块,浓厚地变成盆里牢牢附着的层垢。
医师庆幸自己没有把那团衣服丢掉,向他展示了一下水盆里的情况,指天发誓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自己对他的破烂衣服真的没有任何贪图之心。
他们来到湖边,医师就是在这里捡到他的。
剑斜插在地,从半崖上随着主人掉下来,剑身半截没入被冻地生硬的黑土,生生砸出蛛纹般的裂缝,被牢牢嵌住了。
男人握住剑柄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没力气了。
医师说他的手快废了不是唬人的。他的右肘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皮肉翻涌外翘,露出里面一截森森白骨。左手心则有着钢线死死勒过留下的切痕,几乎将手掌生生割成两半。
每次用力都是在反复撕扯伤口,医师看着就心颤颤地觉得肯定很疼。
一滴细汗划过他死死绷紧的下颌。
托师父的福,医师见过不少剑客。
拿“剑在人在”当宗旨的人并不稀奇。
医师凑过去,往两手手心哈了哈气,又搓了搓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气沉丹田,用力一拔,“哈——”
纹丝不动。
被大佬瞪了。
能察觉出那种明显的鄙视。
还有“你的脏手不配碰我”的隐义。
但医师现在顾不上争辩,对自己花出去的钱满是心疼,“你的手筋我好不容易才接上的,再用力下去就真的废了。”给他治伤费了她多少药材呢,她趁他昏迷偷偷翻遍他的黑衣服每个角落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回本。
对付剑客其实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剑来当引子——
“你乖乖听我的,我保证让你的手变回以前那样。”
“现在除了端碗穿衣这样的轻活,不可以再用一点点力了。”
医师一直觉得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不然就没有高人的神秘气质了——否则你这辈子都将再也拿不起剑了。
师父当初把她丢进江湖的时候说,要她在三年内治好一百个濒死的人或解一百种奇怪的毒,在她抱着师父裤腿痛哭流涕后师父勉强松口,能治好世人所不易救治的伤也能算。
美其名曰出师考验——三年后的药案里如果没有他老人家感兴趣的病症和新药就要把她这个小废物逐出师门。
医师抱着个从里面丢出来的小包袱,在谷外大石边蹲了一整夜,熬夜薅掉了十几根头发,腿上被叮了五个红肿的大包,不得不死心承认师父新换的阵法她没有十天半个月破解不了,也终于确定在药案写完前师父是真的不会让她进门了。
不由得悲从中来,好歹让她多带点钱出门啊,她辛辛苦苦埋了那么多年的私房钱不就是防止被赶出师门后孤苦伶仃流落街头吗?到头来却一点都没能用上。
男人是她列入药案本的第五十三个病例,结案语她都想好了——经脉尽毁,险落残疾,终生无法使剑,但经小徒妙手救治,一点点后遗症都没有,挽起剑花来依旧很炫很酷,一口气能打十个。
前面把他拖回来就花了她好多功夫,都救到这个程度了怎么可以中途而废。
医师看着舍不得撒手的男人,试探地问,“我们要不找个空木桩子罩住它再盖个板来防雨防雪?”铁铜锻造的东西会锈逗,是比较怕这些风风雨雨的。
她再接再厉,“你要是想它我们每天都来看它?”
“等你伤好了就来拔它,不然你现在拔起来以后也没有机会碰它了……”
杀气!是杀气!
医师打了个哆嗦,把嘴巴抿得死死的,两根食指抵在唇上交叉比了个“X”,一副天下我最乖巧的模样。
他收回视线。
脚尖点在剑柄处。斜上用力。
剑飞了出去,划出一道残影,剑光掠过,医师被闪了眼。
再睁眼的时候剑已经落在远处的枯草坡上了。
男人看了她有一会。
“你,去捡。”
???不是都说剑客拿剑当老婆绝不容许他人染指的吗?
这个人是渣男。医师下了定论。
像医师这种废柴要在这个冷漠无情的江湖上生存下去,察言观色极为重要——多亏了喜怒不定的便宜师父日复一日不倦的教诲与训练,她立马察觉出他有些不耐烦了。
她将左手握在了剑柄处,闭眼聚神,用力提起,她还记得两个月前救过的那个人,那个人收剑的姿势特别炫丽特别帅特别拉风,她想学很久了。
然后整个人被剑带着跌坐到了地上。
她神色茫然,这不应当。
他们提剑的时候明明就跟捏根柳条似的那么容易。
肯定是我刚刚握剑的姿势不对。
再提。
……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医师索性双手抓着柄把使劲,两只脚把地上蹬出了印子,好歹是把剑带到了他面前。
男人未经修饰的野生眉蹙起来了,虽然很轻微,但医师看到了。
她循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发现地上蜿蜿蜒蜒被剑尖拖出了一道浅浅的凹痕。
医师:………
眼神坚定、斩钉截铁:“是把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