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时》楚楚北鼻

1、阿楠

　　秋后的雨，一场凉过一场。

　　屋檐后面的芭蕉被洗得晶亮晶亮，女子在檐下抖了抖鞋底的泥，扭头对着我淡淡一笑。当她穿过老旧的门廊朝我走来，她挽起的裤腿还挂着两片泛黄的竹叶。

　　她过来坐到我面前的矮条凳上，埋头麻利的理下竹叶，放下裤腿，然后拢了一下耳前的头发。

　　其实在这个地方，这也算一所大宅了。两尺高的门槛早已被踢去棱角，圆柱底下的红色基石也长满了斑驳的苔藓。

　　这可不是她本来的住处。

　　阿婆端来两碗茶汤，放在旁边的小方凳上，便退了出去。

　　“自家产的新茶，不要客气！”她捧过一碗茶汤递给我，指尖触碰的一瞬，冰冰凉凉，我的世界似乎也轻亮了许多。

　　这是多么清瘦的一个女子，细细冷冷的指尖，细细冷冷的脚踝，在这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安安静静的。

　　我说不出一个文字来，只得静静饮下一口温热的茶汤。

　　“山里面的秋天过的很快。”似乎是她先开的口，后来想起，觉得这似乎也不重要了。

　　“我第一次来这里时跟你也是一样的呢！”她笑着说。

　　后来她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也有过几封信，但我都是联系不到她的。因为她总是要辗转于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不要说打电话给她，就是我试着回的信，都是给退了回来，信封上依旧是个大大的红色的戳子：查无此人。

　　一天我刚起床，就有人咚咚咚的开始敲门。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次端茶汤的阿婆，臂弯里还挽了一个大大的包裹。

　　我赶忙把她让进屋子里面，她递给我一封信，是给我的。

　　信上说家里出了点事，拜托我照顾她的婶婆，过几个月就会来接她。

　　随即安排她在楼上住下，嘱咐了几句日常起居需要当心的地方，我便匆匆换了衣袜出门去了。

　　等到晚上回来已经是开始点灯的时候了。

　　推门进来还在低头换鞋，被唤作婶婆的老人家已经递过来一片热热的毛巾。

　　“这么大冷的天，也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子，”她自顾自说着，“怪不得你也似阿楠那么瘦弱了！”

　　虽是责怪的话，但于我来说却是参杂了太多情愫。

　　进到里屋，桌上摆的是几个家常的小菜，旁边还温着一壶小酒。

　　临睡前我又去到楼上，想问问要不要添一床棉被，因这江边的秋夜也是极其阴冷的。看门虚掩着，也没有敲，我就推开了进去。此时老人家正歪坐在床边，翻看着些什么东西。看我要转身出去，她却叫住了我。

　　“你过来，”她继续看着手边的东西，“你看我把这些都带来了。”

　　那是一些黑白的旧照片，有山里的老宅，和一群人。

　　“这个就是阿楠小的时候呢！”老人家指着其中一张告诉我。旁边是一个微胖的女人，后面站了一个长着八字小胡子的穿长衫的男子，眼睛却是看着别处。

　　那微胖的女人一只手横在胸前，顺在身侧的手上提着一方丝帕。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就仿佛她是从以前的画卷里走出来的一样。

　　老人家开始絮絮叨叨的讲，于是，我开始第一次正真了解阿楠这些年的过往。

　　因为父亲是有钱人家的长子，上过几年洋学堂，也算见了世面，所以宅子里给支了银两，去城里开了铺子，做起了小买卖。

　　母亲是走江湖卖艺班子里的杂耍，也算有些本领。两人一来二去多看了几眼便有了想法，父亲便重金替她赎了身，娶回了门，那卖艺班子的当家老太太也有了钱，随即租下了一个当街的门面，一大伙人才算安顿下来。

　　第二年便生下小阿楠，夫妻二人合力经营着小买卖，一晃就过了六年，也算风调雨顺。母亲除了偶尔逛逛卖艺班子的门面，却少有闲暇带小阿楠回过山里老宅。不料父亲吃了官司，一家人还没来得及打点，就已被下了大狱。时年，炮火也烧到了城里，卖艺班子逃了难，孤儿寡母在城里既无法张罗买卖，也没了老太太的倚靠，只得关了大门，收拾金银细软，回了山里老宅。

　　可想那母亲哪里住得惯，没出三个月，便抛下小阿楠，独自讨生活去了。

　　白姓在这片山里，也算大姓，尤其这处老宅，听说可是道光的时候从京城逃来的皇族花钱修的，后来娶了白姓的小姐，才慢慢随了白姓，入了白家的祠堂。

　　这一百多年来，老宅也算兴旺，只是到了阿楠父亲这一代，才渐渐衰败。先是长房独子下了狱，也就是阿楠的父亲，后来是二房媳妇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叫睛珠的女儿，在乡里人看来，是彻底断了香火了。二房的少爷也逃出了这片大山，说是要去闯荡大房少爷没有闯荡出来的风光。

　　初生的婴孩便丢在老宅，留给了家里的一位婶婶看管，从此，再未回来过。

　　此时，夜已渐深，我便起身下了搂，回到自己的房间。

　　彻夜难眠。

　　我不知道这些年她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只是心尖的隐痛越来越明显了。

　　两个月后，阿楠来了。

　　那天风很大，要下雨的样子，我正在阳台上收东西，她就到了，同行的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梳着齐齐的刘海，穿着深灰色的长裙，眉宇间似曾相识。

　　阿楠的婶婆接过阿楠手里的大箱子放到我的屋里，就牵着小姑娘去了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