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云随月》笑梦得

40、第 40 章

　　背脊之上，有只手缓慢而无节奏地拍打着，细细感觉下，能感受到些微颤抖。

　　也许是神智还在混沌中沉浮，也或许是这样的怀抱太过温柔，又或许是怀中人说着想念的话语，更或者是那样细微的颤抖让他生了触动……

　　“我做了一个梦。”无论如何，灼云鬼使神差地出了声，声音有着迷梦中特有的含糊与咕哝，“梦见了涵月。”

　　他听到耳畔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声，然后那独特的声音再次响起，有着某些诱导的意味，“你梦见了他什么？”

　　梦见了什么？
　　头脑突然传来一片钝痛，灼云抵着怀中人的脖颈间，难耐地蹭-了蹭，然后沉默了。
　　而那声音没有急着追问，只是静静而耐心的等待着。

　　灼云闭着眼，背上持续不断传来舒适的拍打，脸颊边断断续续有着温热而细碎的触感。那样舒服的力度与感觉，慢慢缓和了不少疼痛的感觉。

　　渐渐找回了一些回忆，他梦呓般低语，“没有味道，没有血的味道……”
　　好奇怪，他明明刺伤了那个人，那种粘-稠又鲜红的液-体去了哪？为什么没有？
　　从伤口流出来的鲜血，伤口呢？
　　伤口……

　　墨绿色的眼睛忽然睁开，灼云双手搭在涵月肩上，撑直了身。
　　他盯着眼前熟悉而深深扎根于他梦境的面孔，胸口酸胀又疼痛的感觉再次袭来。

　　有修长而莹润的指尖抚上了他的侧脸，那人满目担心却还是微笑着喊他的名字，“灼云。”
　　眼睫一颤，眼前之人的笑颜，将他从混沌之海中生生又拉回两分。

　　他睁着几分迷离的眼，猝不及防的，一把扯碎了那人肩头残破的衣衫。
　　一段白净流畅的曲线，忽的露在两人眼前。
　　美中不足的是，那肩胛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

　　一道怎么看都不合时宜，经久历年的旧伤疤。
　　从那样的形状和状态，依稀还能看出，那种几乎贯穿整个肩胛的狠心。

　　看到这样一道痕迹，灼云迷茫的目光逐渐变得清醒。
　　那么血肉模糊的伤口，过了这么多年，原来也就这样小一个。
　　他轻轻抚上那道伤疤，几乎立刻就能回想起，那种刺破血肉掌心发麻的真实触感……

　　“你怎么是这副表情？”恍然间，灼云听到这样一句疑问。
　　自己是怎么样一种表情？
　　他不解的把目光从伤口上移开，而后愈加迷惑了。

　　为什么？这个总在他梦里说着“再见不得”的家伙，会对自己露出这样泫然欲泣的神情？
　　明明受伤的是你，而不是我……
　　————
　　灼云刚才猝不及防的动作，让涵月吃了一惊。
　　不过在看见身上的旧伤疤后，又想到灼云怪异的话，他一下子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顿悟，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最简单也最困难。也许是在一瞬间开悟，也许修行千万年却不得果。
　　而涵月在这个瞬间，如同打通了所有关节。之前堆积在心中的各种阻碍，晦暗的情绪，变得通彻无比。

　　灼云一直在做一个五百年前的旧梦，不停寻找的味道是自己血液的气息……
　　而这样的梦境，不知纠缠了他多少回，竟已筑成心魔！

　　随着灼云意识的变动，周遭的场景开始发生了转变。
　　四周的光线变得明亮，有瑟风扑面而来，头顶的屋顶化作了涌动着大片阴云的苍穹。

　　“刷！”“哐！”四下空阔的旷野，传来器刃相接的声响。
　　涵月抬头一望，看见了云端之上与灼云缠斗、满目悲愤的自己。

　　眼前的这一幕，是五百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一天，在桑族老树神的宴会上，两人又是一言不合争斗了起来……

　　那时他与灼云四处相争，眼睛被愤怒所蒙蔽、耳朵被耻辱所遮掩、心被不堪的情绪所淹没，变得一点都不像自己。
　　只要一见到灼云，对上他冷冰冰的目光，酸楚又悲痛的情绪便会袭遍全身。总是不管不顾的口出恶言，只想让对方……

　　在互伤了多年之后，他疲倦的问自己，究竟想把对方怎么样呢？
　　真的将他打杀吗？还是要他也尝一尝自己心中的悲苦？

　　不！都不是。他们对战无数次，每一次利刃刺伤灼云的那一刻，他的心总是一阵颤栗。
　　他明白，那不是欢-愉的颤栗。

　　在这一天，缠斗中身形交错的一瞬间，灼云看他的目光陌生而寒冷。一瞬间，脑海中如同落下了几道惊雷。
　　他忽然意识到，那种战栗是可悲的哀鸣。

　　与灼云斗气的几百年，他肆意发泄心中的怨气。不光是对灼云漠视他的反击，还有对父神和母神的怨怼。
　　他们每一次的挥剑相对、每一次的讥讽、每一次不堪的言语，都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条深深的痕迹。

　　一条又一条，一条又一条……
　　直到那刻相望，他才惊觉。原来他与灼云之间的距离，早已是千沟万壑。
　　而那些藏在心中深处，每日每夜滋长，从不与人言说、不肯吐露半点的真心，亦在雷光落下的一瞬被照得透亮。

　　心乱了，所以他如梦初醒般，手中刺出去的剑生生偏转了方向。
　　而灼云手中的利剑，刺穿了他的肩胛。

　　愣愣看着眼前重现的场景，涵月眼眶倏的红了一片，为了自己的迟钝与愚笨……

　　他看着曾经的自己垂下手，忍着剧痛，对灼云露出了一个浅笑。
　　而灼云薄唇紧抿，握着剑柄的手有些颤动。墨绿色的眼瞳有明显的诧异，然更多的是浓郁到化不开更看不清的色泽。

　　他听见自己开口问：“灼云，若你再见我不得……”

　　听见这问，灼云秀挺的眉峰立刻皱了起来，眼中有嘲弄的光。
　　所以他微张着口，喉头却涌起许多苦味，把想说的话都堵在了苦味之下。

　　灼云，若你再见我不得，可会想念？
　　后半句话，他问不出口。或许是觉着没有必要，或许是害怕听到他最不愿听到的答案。

　　他轻轻闭上了眼，将眼底涌上来的潮意压了回去。再次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淡。
　　而后猛然赤手握住剑身，身子后退半步，将剑拔了出来。
　　肩胛的伤口，大量鲜红的血争先恐后的涌出，染红了外衣……

　　他看见自己捂着伤口，心灰意冷的转身离去。
　　灼云站在原地，执着剑，一直盯着他远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脸上的神情才有了变化。

　　剑身的血渐渐汇集到剑尖，变成一颗颗血珠。血珠落到地上，在地上开出一朵血花。
　　灼云看着锋利的剑身，看着血花，神色几番变化……

　　而后突然全身运力，宝剑刹那间碎成了千万片。

　　天边大片的乌云在涌动，天空显得低沉，天色阴沉无比。看样子快要下雨了。

　　灼云垂着头，俊美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嗓子发出笑声，声音沙哑得瘆人。
　　“就这样吧……”

　　目睹完曾经的记忆，涵月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向似乎恢复神识，一直从旁看着他的灼云，嘴唇微启好像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乌黑的眼瞳也仿佛冻结一般，没有星点光彩。

　　他伤害了灼云，深深伤害了他！
　　对，被刺伤的是他！可受伤害最深的……是灼云……
　　这样简单又明了的事实，在五百年前，他一点也不明白。

　　那时，和灼云相斗受了很多伤，但再重的伤他都不觉得有多痛。恰恰相反，他希望身上的伤再深一点、再多一点，那么心中的苦楚好似就能减轻一分。
　　不然，他会被那种虚无又愤恨的感觉逼疯！

　　而此时，涵月后悔极了。
　　他一直捉摸不透灼云的心，时常有着沉重的无力感，想不明白对方对自己的过于无情。
　　可万不曾想，他当年任由灼云刺下的那一剑，竟成了灼云挥之不去的梦魇，日日夜夜纠缠不休。

　　互相在意的人，往往伤害对方最深。
　　这是很奇怪的事，也是天下间最常见的事。
　　在伤害对方的同时，自己也受到了伤害，而这种伤害反而更深重。

　　他伤害灼云，深深伤害了他……
　　跨过层层时间的阴霾与迷雾，涵月第一次看清了过去，看清了灼云的心。

　　天长山的幻境中，在灼云眼中他选择了逃避。当灼云再次追赶上来时，他又选择了躲藏。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的所为都站在了灼云的对立面。

　　当亲密的关系不复存在，那他们剩下的关系，无非一种。相争与敌对！
　　可连这点他们间唯一的联系，他再次抛弃了，还让灼云亲手斩断了它！
　　至此……
　　他们再无任何关系。

　　他逃避又放-纵的行为，对灼云而言，是比起刀剑相向、生死相搏，更加残忍的事！

　　自己肩上的伤早结了痂，已经愈合，而灼云心中的伤口究竟如何才能平复？

　　“没事的已经过去了，我早就不疼了……”
　　“是误会，那不是我的本意……”
　　他还能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去抚-慰灼云吗？未免太过苍白无力……

　　一瞬间醒悟过来的涵月，心中溢满了无尽的后悔与怜惜。

　　灼云越是对他冷言相向，越不屑一顾，恰恰证明了最简单的一件事。
　　自己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

　　天底下最复杂又最迂回的事，往往是最简单而最动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