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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争劝 ...

  •   约莫在北十街的纵线上,往东街走,就能看到三栋连着的老式双层砖楼,墙面爬满青浅不一的苔藓。建筑的门头架在一楼的高度,由两根伸出的柱子支撑着,刚好给二楼正中的房间搭了个露天平台。薄薄的石匾悬在平台外侧,“济海医学研究院”的字样深刻清晰,同整个楼比起来却没那么老旧。

      那是自然。十年前这儿还用着创立者丘医师给取的名字。

      直到苏小词五岁那年……

      其实也是小事一桩。

      对于什么都需高抬贵脚爬一爬亲手试一试的苏小词来说,砖楼和平台成了她心念许久的好去处。

      某日阴雨连绵,池沁难得将苏小词一同抱去研究院找苏枢讨论问题,一个不留意就叫她偷跑了出来,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扎着高耸双辫的小女娃在研究院门口仰着脑袋面容深沉,胸中似运筹帷幄眼中似火光四射的情形。

      “丘,丘文业……嗯什么药病理研究所,”苏小词磕巴地念着匾额上的字,忽然一拍脑袋,“医药!”继而眯着眼仔细瞧了会儿,重重摇头,嘀咕道,“字也太糊了。”便一溜小跑冲进办公室,抓了支笔就往二楼奔去。

      二楼正中的房间是个会议室,闲置的时间居多。苏小词轻轻开了门跑到平台往下瞅准位置,一个劈腿便翻了出去。左手抓牢平台栏杆,右手抵着厚实木匾额在“医”字上涂描,只是雨势渐大,还没描上就被冲刷了干净。

      力气被一点点耗尽,苏小词估摸着自己快抓不住了,想找个人来帮忙,盯了半晌朝恰巧经过的路人叫了声,“叔伯,麻烦帮个忙!”

      那路人打了把伞,只觉得这声音晾在头顶,愣是张望了半天才看到一个女娃把自己挂在门匾上,吓得把伞一丢大吼一声,“诶!要死了谁家的小孩!”

      苏枢和池沁赶到的时候,苏小词手里抓着匾额,委屈又理直气壮地看着他们,作势就要上前认错。

      苏枢只是一言不发盯着匾额良久,最后轻叹一声,“罢了,那就换了吧。”

      安了崭新门匾的研究院外观看起来愈发不协调,同周围一片人烟稀少气氛诡谲的老居民区倒是相得益彰,于是池沁福至心灵,编了些同研究院有关的怪力乱神作为苏小词的睡前故事反复讲述,终于叫她安分了不少时日。

      门口的看守懒懒地将小窗开出条缝隙,待瞅明白来人之后,脸上的睡意消散了大半,姿态恭敬地去前门迎接。

      谢景润不大在意地摆手示意他不必出来,只简单问了句,“苏院长在哪里?”

      “哦,我下午看到他往北边的册信楼去了,”看守一脸陪笑,做了个很是伸展的手势,“您现在所在的叫护安楼,沿着这条走廊到底,能看到两个小门,左边那个通往册信楼,右边那个连着后院,您开左边那个……”

      “嗯,我自然清楚该怎么走。”谢景润直直盯着走廊尽头的那扇漆木小门。

      清冷的气息混合各种草药的生味,角落四壁氤氲而起的丝丝苦涩,仔细嗅来,是消毒水的味道。木质地板踩过的嘎吱声响,同沿途路过磨砂窗户里若有似无的剪影,隐隐交织出里外两种人生世界。

      喧嚣一瞬间从耳边呼啸而过,如鸾鹰振翅俯冲忽而化作翩跹燕蝶坠坠而降,无声驻足于横跨二十年的静谧世界。头顶的汽灯嘶嘶燃燃。

      谢景润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推开左边的漆木小门。

      光线换了个角度充盈地打在眼底,同身后的幽暗逼仄隔了一个影子的距离。

      册信楼以浅白的瓷岩铺设地面,是为了方便搬运各种医疗器械和重型材料。

      昔日苏枢就喜欢一个人埋头在册信楼里进行各式研究,而谢景润没那耐性,有时在护安楼里翻阅文卷撰写报告,有时跑去济仁堂看看医药生意,等后来丘文业离世时,谢景润已经在码头上分得几条代理航道了。

      “你是几个师兄弟间难得的学医良才,不仅头脑聪明,性格做事也灵活变通,这在医药研究中非常重要,往往决定了你的治疗理念和做法。枢儿过于保守,念真和闯儿又太激进,都难免会多些磕碰。为师希望你能在医学上大有作为,造福百姓啊。”丘文业曾对他道。

      透过铁皮门上的小窗,谢景润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丝毫未变的弯腰弧度,同样的全神贯注。

      耳中的幻音和眼里的重影有了交集,直至“吱呀”一声……

      门口实验架子前的白卦女子停下手头正在整理摆放的试管,微讶地看着来人。

      “师哥,姐姐,你们怎么来了?”池沁拢了拢白卦,转头看了眼仍在认真取样的苏枢。

      “我刚去了趟济仁堂,顺道过来找下师弟。”

      苏枢闻言,抬头看了眼站在门口有些拘束的谢景润,又默不作声地回过头去。

      池沁翻出两副鞋套递了过去,“师兄该有好多年没来了吧,不过也没太大变化。”

      “景润,从前我只晓得你学过医,原来你也在这儿做过研究啊,这些器械你还会用么?”林夕曼好奇地打量着实验室四周,凑头凑脑地盯着一堆冰冷家伙。

      “呵呵,”谢景润自嘲笑道,“我和这些器械互相都不太熟悉了。”

      实验室远处的角落里,翅膀震动铁笼的声音“砰砰”作响。

      林夕曼吓了一跳,揣着步子走近了瞧,几只雪白的海鸟在笼子里到处扑腾,便想伸手摸摸松软的羽毛,没想到鸟儿反应极快,盯着手指就要啄上去,她赶紧收手,一脸讪笑道,“没想到你们还在实验室里养了鸟儿,模样虽乖巧可人,脾气却是不好惹的。”

      “那不是寻常的家养鸟,是用来做实验的。”谢景润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还是决定说实话。

      “你们做医药研究,都这么残忍的啊!……”林夕曼不由惊异。

      “这还不算最残忍的……”谢景润嘀咕道,转瞬对上苏枢讳莫如深的眼神。

      在实验室里漫无目的地绕了几圈,谢景润终于停在实验台旁,抽了张椅子坐下,闷闷问道,“宋念真来你这儿多少年了?”

      “子谦出生那年我把他找回进来的,”苏枢放下镊子,摘了手套,“十八年了吧。”

      “他如今完全不涉足医药了吗?只负责记账和总务?”

      “嗯,研究院的医药开发我没让他过问。”苏枢理所应当道。

      “可你让他做子谦和小词的医药督学,那就不算完全不涉足,”谢景润颦眉,“而且就算他们学的没你所做的深奥,交给这个人还是不妥。”

      苏枢洗着手,怪异地盯着谢景润,“师兄,今天在济仁堂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你反应如此之大?”

      “呵,我这是平时不去,一去发现了不得了的大事,”谢景润冷哼了一声,“你可知道,济仁堂一群人如今唯宋念真马首是瞻不说,他竟还违背了你们之间的规矩,私下给病人配药,当众左右问诊医师的医判,摆明了不安分!我说师弟你也别一心只顾这里的研究了,小心将来济仁堂都要随了宋字。”

      “师兄你胡说什么,”苏枢听不惯,“念真他一直勤勉本分,替我们分担了不少。你不要因为以前的事,对他的行为过度解读,抱有偏见,我相信他只是怀着医者之德去照顾这些病人。”

      “我如何抱有偏见了?这些都是我今天亲眼所见,”谢景润气恼,敲了敲桌子,“好巧不巧,今天就碰上个患了墨渠症的病人,明明已经是二层病症,毒入肌理,形容就和当年的小四一样,可宋念真偏偏暗示医师,不讲实情拖住病患,还谎称只是血浮症的恶化症状。哼,就算他讽我如今医术荒废,我又怎会忘记,这个病只要到了二层便再也拖不得。他这番举措,如若不是因我在场有所忌惮,便又是要暗中拿这个病人当实验品,就像他当年对小四所做的一样!”

      “师兄!”苏枢喝住,满脸通红,“闯儿的事,错在于我,念真当时年幼痴迷医药,行事虽大胆出格可并无害人之心。是我,是我没看好他……”他深吸一口气,直直盯着谢景润,一字一顿,“这一切本不应该发生,如今闯儿离开,念真也没能成为师父的关门弟子,我只能将他留在身边,勉强弥补我的过错。”

      “你的过错?”谢景润大叹一声,恨铁不成钢,“当年宋念真和小四的事我虽没有参与,可暗中曲壑是非对错我皆看的一清二楚,你所参与的一程不过是想在宋念真的种种错误上力挽狂澜罢了,可最后你把自己架上了道义的判台,还心软收留这件事的推手!”

      “当年这事确实有悖常德伦理,但说句狠心的,从研究角度来看,亦是博弈,谁也无法预料最终结果,”池沁拍了拍苏枢肩膀,“而枢儿总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肩头,为的也是对得起师父的教诲。”

      “我就不明白,他半分责任都没有,为什么总将自己逼迫至此?”谢景润忿忿地点了点苏枢。

      “哎景润,讨论旧事也别动气啊,各有各理好好说嘛。”林夕曼顺了顺谢景润后背。

      “是我没有尽早阻止……”苏枢掩面叹息,“我不仅没有尽到一个师兄的责任,反而还害了两个师弟。”

      “小四已至二层病理了,你还如何阻止……”谢景润神情懊恼痛苦,“师父先前就说过,对于墨渠症,我们三人的理念有着本质上的分歧,你我皆是被动疗法,而宋念真主张积极求险。师弟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的医药理念不受拘束没有克制,不仅仅只在小四这一件事上。”

      “师兄你知道我后来为何要把念真带回来吗?”苏枢垂着手,平静了一会儿道,“有次我去近海的岛上采集病样,我就看到他在空地支了个简陋的铺子,那些海下人排着队等他看病,”继而抬头,眼神动容,“我们三个都是海下人出身,没有谁比谁更好,有的只是一颗给人治病的心。经过闯儿的事,他变了许多,这十八年来,我看他变得稳重成熟,克制有度,也从没干涉过研究院的任何事情,济仁堂若能满足他身为医家的内心,我何不成全?”

      谢景润的神色依旧不大信服。苏枢默默摇头,“墨渠症在民间本就如鬼魅般讳莫如深,我们潜心研究多年,依然没有最佳的方子可解,今日念真的做法,你可曾想过,他只是不想令在场的病人徒增恐慌,事后再有进一步的诊治方案呢?师兄,莫要再误解他了。”

      师兄弟之间无言相对了许久,谢景润沉沉叹了口气,无奈一笑,“你依旧同二十多年前一样,替他说话听不进劝。我今日所言,且做劝诫,若是无事便最好不过。”

      “哎,别谈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了,”林夕曼见势,推了推谢景润,“瑞儿该从码头回来了,妹妹妹夫,你们有空一同来我家吃饭?”

      “眼下手头还有个研究,改日吧,下回我们备了家宴请师兄和姐姐来。”池沁微笑道。

      谢景润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苏枢,末了打开铁门,回头低声道,“师弟,你姑且可以不听我的,但你别忘了,我们一向公平的师父从来都无意选他为关门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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