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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旧墨 ...

  •   又抽完一支细烟,谢景润掸了掸大衣下摆,背着手进了绸缎铺子。

      “夕曼阿姨,我身上这件就够了,真不用了,他们还在等……”苏小词拽着在衣架前认真挑选的林夕曼,扭头朝门口张望,见着来人愣了一下,疑惑道,“谢伯父,瑞儿哥哥呢?”

      “码头上临时出了点状况,他先过去处理了,估计需要些时间,没事你们慢慢看。”

      “这样啊,”苏小词望了眼挂钟,“那我等会儿还是先回济仁堂吧,今天下午宋师叔本有安排。”

      “小湘啊,这几件帮我包起来吧,咱家小词穿了肯定漂亮,”林夕曼不顾苏小词的阻拦,气定神闲地指挥老板娘从架子上取下七八件绸缎长裙,又到门口招呼伙计直接将衣服送去苏府。

      “诶景润,我想起先前婉儿同我说你的抑寒药快用完了,正好我们随小词一起去济仁堂把药配了,”林夕曼边将钱包塞进手袋边朝谢景润走去。

      “这事让丫头跑一趟就行,不必亲自去的。”

      “咱都出来了,”林夕曼不大乐意地往谢景润身旁一坐,小声嗔道,“我可听管事说了,今天瑞儿毕业,你已经把公务都推了说要专心陪我们娘儿俩,怎的瑞儿临时去了码头,你就这般敷衍我?”

      “唉,我没有,这不是……”谢景润百口莫辩。

      “那你说说为何不陪我和小词去?”林夕曼侧头,不依不饶。

      正在账台前琢磨怎么退货的苏小词心下一惊,纳闷战火怎的就烧到她这个无辜群众这里,刚想脱口而出说自己没这般计较,可撇了眼沙发上俩人的敌我形势,忍了忍,改口道,“爹爹说研究院里出了一批新药,前几日刚入济仁堂,海上的散铺应是还没有的,谢伯父若是得空来看看可好?”

      谢景润承不住林夕曼愈发责备的眼神,连忙赔笑道,“好好好,咱去济仁堂兜兜。”

      济仁堂同绸缎铺子隔得不远,以钟楼为轴,走到北街的第三个路口拐角便是。

      济仁堂的门口常年排着队,弯曲绵延了两个街口。来的皆是分散在各个海域的海下人,虽说海上的散铺也能买药,可百姓们还是愿意跑一趟请济仁堂的医师为自己诊断一番,好将心放回肚子里。

      除了年末的祈愿节,济仁堂没有特殊事宜总是大门敞开。是以,养活了北街周边的一众铺子。比如口碑在外常年排队的盛记糕点,还有临近的生活用品店。

      而接着济仁堂隔壁的那家门头小小,匾额泛黄的铺子则令人有些玩味了。每日早晨七时,门口便开一个窄窄的圆窗,一顶半秃的脑袋从里面伸出来,茶色眼镜后的细眯双目察言观色,总在看到某些神情犹豫,面容焦虑的病人经过时,幽幽飘出来一句,“押店吗?”

      若是病人有了停顿的间隙,那声音便稍响些,还搭了个手势配合道,“值钱不值钱,都是救命钱,本店价格公道。”

      通常病人顺着手势一抬头,看到匾额上简单明了的“當”字,脸上的表情就千变万化了。

      苏小词带着谢家夫妇拨开排队的层层人群,贴着生活用品店的门口挤了过去,余光里扫过当铺,竟然门窗紧闭。

      济仁堂的铺子横占了一大一小两个门面。大的是正医区,里面问诊、配药和成药一应俱全。旁边小的是侧医区,门口常年飘着药味浓烟,七八个药人对着几十口沙锅就着病人刚抓的方子现场熬药。

      小心翼翼在门边探出脑袋,正医区只有苏子谦和三个药师在。

      “哥!”苏小词笑嘻嘻跨过门槛,朝成药柜台后站着的白卦青年喊道。

      苏子谦放下手中的计药本,抬头淡淡扫了眼,越过她肩头朝身后两人恭敬地唤了声,“谢伯父,谢伯母。”

      谢景润半是犹豫半是拘谨地站在门口观望,片刻后放松了些,走到店中央感慨道,“多少年没来了,倒和师父在时没怎么差。”

      济仁堂三面环墙,皆嵌满木质的抽屉格子,青铜质地的圆球把手上,雕刻的编号已被时光磨得平整发亮。成药柜台横着正对大门左侧,占了济仁堂约三分之一的长度,问诊台和配药台皆竖着摆在右侧,一个在外一个在内。病人靠门右侧排队,依着看病流程分散人流。

      “过来把褂子穿上。”苏子谦从墙上摘了件白卦丢了过去。

      侧身挤过成药柜台和配药台间的空隙,苏小词听话地将白卦穿上,迎面对上苏子谦不苟言笑欲言又止的神情,无言了片刻挑眉道,“哥,我又哪儿做错了?”

      苏子谦的眼神在她身上游移了下,低声冷冷道,“你又去寻谢瑞那小子了?”

      “今天瑞儿哥哥毕业典礼,我同宋师叔请过假了。”苏小词一脸莫名。

      “哼,”苏子谦满眼嫌弃,“我就知道,每次你同他见面后,回来皆穿得像门前枝头的孔翎鸟,斑斓浮夸得很,”又似乎觉得不够痛快,撇嘴补了句,“平日就没甚大家闺秀的模样,遇上谢瑞更丢个精光。”

      “啧,哥你小点声,那都是夕曼阿姨给我买的,跟瑞儿哥哥没关系,”苏小词扯了扯他袖口,“对了,夕曼阿姨是来给谢伯父配抑寒药的,先下配药区恰好没别的病人,我就去那儿帮忙了?”

      苏子谦微一点头,招呼道,“余医师,你带小词给谢老爷配药吧。”

      “好嘞,”余医师从桌子下的锁柜里掏出硬皮本子,翻查了之前的记录,若有所思道,“难怪谢老爷不用我们的抑寒成药,原是单独加了几味润通经脉的药,现在正值夏初,我将方子里极热的几味减轻分量,倒不至于用药后内热过旺,”又偏头看着苏小词,“你可要试着配下药方?”

      苏小词心虚地揉了揉鼻子,蔫蔫道,“还是不了,担不起,昨儿刚挨了宋师叔的骂。”

      余医师呵呵一笑,向林夕曼征得同意后便转头忙了起来。

      谢景润靠在成药柜台前观察了会儿病人,又俯身看了看陈列的药品,而后指着最显眼的一列问道,“这就是研究院新出的药?有何功效?”

      “对,三天前刚出的第一批,”苏子谦翻了翻计药本,“是个四季调理药,主要复合了曝斑症和血浮症的单方药效。”

      “卖得可好?复合药效同单方比可有折损?”谢景润压低声音。

      苏子谦凑近道,“复合药针对单种病症的效果必然不比单方药强劲,只是这两种病皆是常年在海上之人易得的,虽然它们之间没有直接的引发关系,但就这三天的出药情况来看,许多海下人都会图个方便买新药,既能做双重预防又没太大副作用,倒和父亲研究的初衷有些相似。”

      谢景润满意点头,“嗯,倒是不错。对了,这时节,来看季节病的人居多吧?”

      “是了,五月、十月、二月皆是季节病症的高发期,药房……”苏子谦突然顿了顿,朝谢景润身后的来人招呼道,“师叔,今日的药品点运可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不用了,接货的人刚走。”一个平静低沉的声音响起。

      谢景润后背微僵。

      那声音又远了些,掺着严肃和质疑的神气,“你何时回来的?”

      “半小时前。”苏小词弱弱道。

      伴着缓慢的脚步声,那声音停顿了下,复而带着不可推辞的威严,“余医师,你好生看着她,今天必须配对三十副药才能回家。”

      兜转了半天,那声音好似终于发现了成药柜台边弯腰看药,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柜面的谢景润,沉吟片刻,语调扬起道,“谢老爷?难得大驾光临我们济仁堂,稀客啊。”

      谢景润眉间微皱,继而转身一脸无事道,“毕竟是二十多年前与我苏师弟一道跟随丘医师学习的地方,算起来也是半个老家了。”

      “确实,谢老爷如今海运买卖红火,今日回到济仁堂也算荣归故里了,”宋念真差了苏子谦,“去给谢老爷谢夫人泡壶好茶,待客之道莫要疏忽了。”

      “诶子谦,不必了,”谢景润连忙摆手,可苏子谦已快步进了后院,不消片刻便端了茶盘出来,恭敬地给谢家夫妇斟上。

      “我倒不知,咱济仁堂何时成了吃茶的好地方。”苏小词对苏子谦小声嘀咕,随即便挨了白眼。

      “谢伯父,方才谈及的季节药,您可还要再听听?”苏子谦回到柜台后,翻出药册。

      “哦,好好。”谢景润漫不经心答道。

      人群中突然有个老头“哐当”倒地。

      “哎!这位老伯没事儿吧?”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老头扶起,只见他急急喘了会儿,缓过神来扶起眼镜,唇色苍白地哆嗦道,“好几日了,皆是这么一下没了神智,害得我屁股上摔出好多乌青,”又使劲吸了吸鼻子,“连鼻涕水儿也多了。”

      啪嗒一声,有液体轻轻坠落。

      前面人听了老头调侃,回头笑了笑,忽而皱眉惊呼,“你这哪是鼻涕水,你流鼻血了!”

      老头恍惚地一抹鼻子,瞪大眼睛瞧着手背,“哎,还真是,又流鼻血了。”

      排在老头前面的四五个人面面相觑,一位大姐先发了话,“这老伯身体看起来不太好,要不咱让他先看病吧。”几人皆默许地让到一旁,问诊台的辛医师拍了拍脉枕示意老头将手伸上来。

      听了半晌脉,辛医师的脸色愈发古怪。

      “年纪?”平时问诊以沉默著称的辛医师难得开了金口。

      “38。”

      辛医师笔头一顿,眼刀从眼镜后穿透过来,没大好气问,“到底多少?”

      “46……”

      人群里稀稀疏疏传来些闲话,“这模样就算46也还是长得忒着急了些,”“我以为得55以上了呢,好像牙都掉了几颗……”

      老头瘪瘪嘴。

      “住海上还是岛上?”辛医师朝人群里瞟了眼,示意人们安静些。

      “就在近海,但平时常在岛上做工。”

      “嗯,但你血浮症的症状比一般远海居民的还严重。”辛医师拧着眉头,觉得有些蹊跷,“最初有哪些不适?何时开始的?”

      “大概一年前,鼻子和牙龈就经常流血,还有这牙,突然就松动得很……哎呀当然这颗和这两颗,”老头掰开嘴指着上下排的牙齿,“就是松的时候吃坚果给磕掉的。后来别人跟我说那是血浮症,我就买了点药吃,约莫是稍微好些了,可就在两个月前,”老头挠了挠手臂,“身上开始长疼痒的肿块,越来越大,然后睡觉天天噩梦,白天晃神,严重的时候还晕倒过几回,最近开始掉发,我就估摸着哪儿不太对劲……”

      “掉发?你不是头发很浓……你带了假发?”辛医师仔细辨出老头发际线处的缝隙,作势要摘,老头赶紧伸手护着,被辛医师瞪了一眼只好不大情愿地褪了下来。

      那颗脑袋果然已寸草不生。

      好些人伸长脖子看热闹,忽然队伍中有人高喊,“这老头不是隔壁当铺的钱当子么?”

      老头一听有些慌张,遮遮掩掩道,“我不是什么钱当子,你认错了。”

      “怎么可能认错?上回我进你的当铺换了块银怀表,你死活压我价钱,虽然里头灯光暗,我没看清你长相,但你秃脑壳子上那块红色胎记我记得一清二楚,绝对没跑!”

      老头胡乱将假发抹在头上,人群里已经议论纷纷,“原来这钱当子光赚别人的救命钱,现在报应落自己头上了……”“活该啊活该……”

      “安静!”辛医师搁了手中的笔,神色凝重地仔细打量眼前的病人,忖度了半晌似是拿不定主意,抬眼想寻个照应,却不经意对上两道无言而紧绷的目光。

      还未回味过来这俩人眼中的深意,一旁的苏小词探出身子愣愣道,“辛叔,这人该不会是墨……”

      “小词!”宋念真急急喝住,顿了顿又换回先前平淡的语气,“你医书还未看全,不要妄下判断。”

      谢景润轻哼一声,收回目光嘬了口茶,走到宋念真身后,故作好奇问,“宋管事医人无数,依你的判断,此人得了何病?”

      宋念真执起手头的账簿向谢景润晃了晃,笃定道,“苏师兄命我管理账记和总务,我早就不过问医判和研究的事情,谢老爷贵人多忘事,想必是一时忘了才问宋某人这等问题。病症判断,由医术精湛的辛医师来便可,”转身暗暗朝对面使了个眼色,补了句,“这位病人虽眼下情形不佳,但好在离我们济仁堂仅一步之遥,疗诊亦可从长计议。”

      辛医师收了宋念真话头里的意思,口气略放松了些,“叫钱当子是吧?你有些血浮症的恶化症状,随我的方子调理会有所缓解。记得每周来问诊一次。”

      老头唯唯诺诺接过方子走到配药台前,苏小词满腹狐疑地校对一遍,眉头愈发拧巴,将纸丢给余医师,自己转身翻起了医书。

      谢景润侧头暼了眼账簿,有些讥诮,“话虽这么说,可宋管事常年碰这些数字玩意儿,还能做小词的医药督学,果真功底深厚。”

      “宋师叔可厉害呢,偶尔大家有疑问的病症,他总能最先点出根本,很是解惑。”苏子谦满心赞叹道。

      这话引得问诊台的病人忽而掺和了一句,“是啊,上回我大老晚的身体不舒服来济仁堂,医师们皆不在了,还是宋医师帮忙配的药,效果好得很!”
      “回头,我在听脉,莫要讲话,”辛医师冷冷拍了拍病人手臂。

      “哦?”谢景润挑眉,似是听了什么新鲜故事,语气愈发逼人,“宋管事果然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一样不落啊。”

      “呵呵哪里,”宋念真理着账簿,不紧不慢道,“宋某人常年在这药铺子里拘着,长进没有,只是耳濡目染的,医药之理想忘也忘不了。倒不若谢老爷,在外头的广阔天地里将医药学识尽数化作商业嗅觉,如今叱咤瀚淼星,叫我不得不佩服丘医师当年的眼光。”

      “宋师叔总是那么谦虚,其实是我们济仁堂的顶梁柱呢,”苏子谦给宋念真添了杯茶,又有些好奇,“下回若有机会,倒想和谢伯父探讨下药理。”
      一丝慌张在谢景润脸上稍纵即逝,随后只是揣着淡淡的难堪。

      苏小词提着药包从角落窜出来,递给林夕曼,“今儿怕是要在这里耗到晚上了,我给瑞儿哥哥备了毕业礼物,看来只能下回给他了,”又似想起些什么,扭头问宋念真,“宋师叔,我晚些找爹爹有事,你晓得他在哪儿么?”

      “在研究院吧。”宋念真头也没抬,淡淡回了句。

      林夕曼执起苏小词的手拍了拍,“哎呀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那我跟你谢伯父先回去了啊。”说着便挽起谢景润的手臂。

      谢景润闷闷地撇了眼柜台前那个低着头的高瘦身影,如鲠在喉,勉强笑着同药房里的人打了招呼,转身出了济仁堂。

      左右不过迈出二十来步,谢景润只觉得路过的排队病人里,每个人脸上的姗姗笑意皆添了些若有似无的戏谑,不禁脸上一热加快步伐,穿进北二街的一条狭小里弄,然后驻足辨了辨位置,掉头往里弄深处走去。

      “景润,咱要去哪儿?这不是回家的方向啊。”林夕曼稍稍拖了步子。

      “去研究院找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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